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后,介溪公的老对头少湖公(徐阶)落得个家破人亡,介溪公反倒得了善终,一家老小现在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还有做文化名流的。
有了遗臭万年的徐家和徐阶做对比,严府和严嵩的名声没有那么臭了。
而今又到了换届之年,人心动荡之际。
许多人在恶意猜测,内阁总理张相会不会跟他老师徐阶一样,落得个惨烈的下场。少说也会跟严嵩一样,人走政息,“晚年凄凉”。
南宫冶觉得这些人实在搞笑,还在用前朝的规矩来算新朝的趋势,无疑是瞎子摸象。
皇上的气度摆在那里!
张相的功劳也摆在那里!
皇上不会因为个人喜恶去肆意妄为,他会站在历史的高度去认真对待每一份政绩,每一位臣工。
南宫冶胡思乱想着,不由自主地想到皇上召见自己,到底什么用意。
自己身为顺天府尹,管着天子脚下这一亩三分地,被召进西苑的次数不少。
但是而今敏感微妙之际,南宫冶知道这次召见没有那么简单。
自己可能要挪地方。
挪去哪里呢?
说实话,南宫冶知道自己的长处,处理案牍之事得心应手,但是缺乏魄力。
按照皇上的说法,就是执行力非常强,细心谨慎,但是开创性不够。
自己在顺天府尹任上,基本上是萧规曹随,然后就是坚决执行西苑和内阁的指示。
做得不差,没有出什么岔子。
但是南宫冶心里知道,自己在顺天府尹任上,可能还达不到皇上的要求。
他在机要局做过一段时间机要秘书,皇上的脾性还是了解一些.
达不到要求,那皇上会怎么安排自己呢?
正想着,值房里进来一人,正是河南巡抚刘禹浦。
他穿着朱袍官服,一屁股在南宫冶旁边坐下。
两人很熟,以前是输捐局的同僚。
“汤臣,你今天也被皇上召见?”
“是啊,刚接到通政司的通知,匆匆从刑部赶过来。”
刑部?
南宫冶打量了一下刘禹浦。
“前段时间河南修铁路,发生几起重大盗窃案,需要跟子荐(王一鹗)沟通下。”
“关于铁路工程,各地盗窃案不断啊。顺天府涿州就发生过一起重大盗窃案,一伙山民组队洗劫了一处工地的仓库。
湖北、湖南、山东、江苏、山西、辽西.但凡有修铁路的省份,都有类似的盗窃案发生。
你说这些山贼傻不傻,那些铁轨钢,设备工具抢走后卖给谁?
又不是金银,融了后还可以出手。那些钢铁疙瘩,那么大件,就是想炼化了,他们都不够煤钱啊。”
刘禹浦说:“这世上总有些利欲熏心的人。看到铁路是好东西,以为摆在那里的东西都是稀罕物,又地处荒郊野外的,想着抢一回是一回。
子荐说,刑部警政总局、督捕局联合锦衣卫镇抚司、警卫军都指挥使司,与各省刑曹和警政厅进行的“清风护路行动”很有成效,犯了案、上了名册的人,九成都抓到了,检法和审判工作也交给各省。
现在关键是宣传不到位,很多地方百姓还不知道铁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跟太常寺杨凤鸣开过碰头会。
太常寺准备组织一批地方戏班下乡,重点进行铁路知识宣教。”
“地方戏班?”南宫冶点点头,“各地百姓最喜欢的就是地方自己的戏曲,这个宣教手段通俗易懂。
戏班下乡,直接到最基层搞针对性宣教?”
“对,就是这么回事。”
南宫冶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前两天精神文明建设委的凤磐公,在东会堂召开戏曲协会扩大会议,不仅亲自主持了戏曲协会改选,还发表了讲话。
这篇讲话被一字不差地刊登在《皇明朝报》和《中国政报》上。《顺天政报》报社总编也跟我说,接到太常寺的通知,要求全文转载。
动静不小啊。
凤磐公这是要绑上窜天猴,一步登天啊!”
刘禹浦嘿嘿一笑:“南宫,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人家凤磐公,也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人家才五十出头,还年富力强。”
南宫冶嘿嘿一笑:“汤臣,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了?”
刘禹浦死活不认,“我能听到什么风?我在地方耳目闭塞,进京来就是睁眼瞎。
倒是南宫你,不仅是京师父母官,京畿土地爷,还有机要局那么多老同僚在通政司。
说说,给咱也透点风,让我也进步进步。”
“透你个大头鬼!”南宫冶揶揄道,“汤臣,这个关口,你跑去刑部到底什么目的?那几个盗窃铁路器材的毛贼,用得着你这位资政学士亲自跑一趟。”
刘禹浦睁着眼睛装糊涂,“我真是去处理公务。
盗窃铁路器材大案啊,通天了。西苑御批要严办的大案要案,谁敢马虎?
原本早就要去,只是子荐公没空,这才拖到今天。”
“你编,你个刘汤臣,你以后不要做巡抚了,你去编戏本算了?”
刘禹浦嘿嘿一笑:“我去编戏本,你给发俸禄津贴。”
南宫冶身份特殊,严党故旧的标签,外加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他对自己的仕途没有什么“威胁”。
加上他这个人非常谨慎嘴严,属于“西苑严选”过的,肯定不用担心从他嘴里泄漏半点消息出去。
所以亲近的同僚们跟他相处,非常轻松。
两人说着话,祁言进了值房。
“南宫大人,刘大人,皇上召见两位。”
两人连忙起身,先拱手谢一句:“有劳祁公公。”
然后走到值房门口旁边的一人高的穿衣镜,整理仪容,提着前襟,跟在祁言身后,进了西苑前苑,很快来到紫光阁。
被引到偏殿坐下,有内侍奉茶。
过了四五分钟,朱翊钧身穿赭黄盘领窄袖常服袍,头戴翼善冠,大步走了进来。
南宫冶和刘禹浦连忙起身,高叉手长揖。
“臣正三品嘉议大夫、河南巡抚刘禹浦/从三品大中大夫、顺天府尹南宫冶参见皇帝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免礼,两位都坐。”
等到朱翊钧在上首座椅坐下,南宫冶和刘禹浦才敢斜着屁股坐下。
“南宫,你在顺天府尹任上做得很好,京城继续日新月异,不仅市政做得不错,民生也非常重视。
你去年搞的那个菜篮子工程,在涿州、良乡搞蔬菜种植基地,在顺义、昌平搞养猪基地和养鸡基地,还搞大棚种植,科学养畜.
不仅确保京师五城官庶军民,还有周边院校工厂学生工人的日常肉菜禽蛋保障,很好,非常好。
朕给张相说,这个必须作为地方施政的典范,要向全国推广,号召地方主官们学习。
大明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什么?是国强民富,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南宫冶连忙答:“回皇上的话,菜篮子工程计划,还是臣得了皇上的指点才开窍,只是跑跑腿,动动嘴,微不足道的功劳。”
朱翊钧继续说:“还有京师大兴热电厂的修建,功在千秋。前日西苑通了电,电灯亮时陈太后和皇后她们非常欢喜,说天上宫阙也不过如此。”
“皇上,这是臣的本职。”
“但是南宫你这个人,优点明显,缺点也明显。在顺天府尹任上,你还是有显而易见的缺点啊。”
南宫冶心头一动,知道戏肉来了。
他低着头,恭敬地答:“臣才浅德薄,在顺天府尹任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肯定有做得不尽职的地方。
臣也时常在顺天府政务会议上做自我批评,只是当局者迷,臣的自我批评肯定不到位,还请皇上垂训批评。”
朱翊钧笑了,指着南宫冶点了点,“好,那今天就好好批评批评你!”
第920章 秘书监是干什么的?
坐在旁边的刘禹浦反倒有些羡慕地看着南宫冶。
能被皇上这样批评,我也愿意啊。
能被这样批评,首先皇上很关注你,或者说你引起了皇上足够的注意力。
其次皇上很欣赏你,这才愿意批评你,指出你的缺点。
皇上批评你,是希望你改正缺点,更好地进步。
简在帝心,又寄予厚望。
皇上,要不你也批评臣几句吧。
臣也有做得不足的地方!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开口说:“南宫,你什么都好,就是魄力不够!
京师虽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可是各色人等汇聚于此,与宗室、外戚、勋贵、文武百官,错综复杂,龙蛇混杂。
京师有人口百万,不仅有官庶军民,还有各地来的商旅学子人一过百,各色各样。何况百万人口。
自万历元年后,朕下诏解散了教坊司,禁绝私娼官妓。
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京师汇集了诸多权贵富豪之士,他们有财有势就要享受。
有需求就一定有买卖。
现在京师里有秦馆、晋轩、越阁、吴楼。人家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是打着幌子做皮肉买卖。
尤其是南苑,泛滥成灾。
还有赌坊。
当初为了规范赌场,增加税收,杜绝赌场衍生出来的高利贷等问题,实行了赌坊牌照模式。
可是现在牌照赌坊乱象众生,突破限制的赌场比比皆是。只给他四张台的牌照,他外面四张台,里面藏着四十张台。
这四十张台肯定不会缴税。逃税漏税到了极其张狂的地步。
还有地下赌坊,这几年发展得非常迅猛,罗马街、东西三里河街、薛家湾、米市口,南城各地开花,现在开始向西城蔓延。
丰城街,甚至离西苑西安门不远的缸瓦市街,都出现了一处地下赌坊。
难不成这些开赌场的也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南宫冶低着头,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额头上有白毛汗。
等到朱翊钧说完,他出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