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位净军轮流抬着两口木箱,紧跟在后面。
来到紫光阁后殿外面,杨金水带着沈万象和王用汲先在外面候着,请入值的内侍进去禀告。
很快就听到内侍出来,“杨公公,沈大人、王大人,皇上召你们进殿。”
三人进去高叉手长辑见礼后,朱翊钧挥挥手,示意都坐下。
杨金水却开始说:“皇上,奴婢奉诏把沈正使和王副使请到了,奴婢还有事要先走,请皇上恕罪。”
沈万象和王用汲诧异地看着杨金水。
杨公公,你什么大事啊,居然这样主动跟皇上告辞?
太托大了吧。
要是让外朝言官知道的,非得喷你狂妄悖逆、不为人臣。
朱翊钧似乎知道杨金水要办的事,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哦,是那件事,朕知道,那你速去。”
“遵旨,奴婢告退!”
等杨金水离开后,朱翊钧继续说。
“千鹤,明受,你们做的出使笔记,非常详细全面。而且很少带主观态度,尽可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观察和记录。
这一点难能可贵。
朕看过皇史,以及司礼监架阁库里,前朝的出使朝鲜、安南等藩国的笔记,居高临下、指手画脚、自以为是。
这样的出使和观察,毫无益处,只会让我们更加狂妄自大,不思进取。”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呈上三叠文集,摆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这三叠文集都不厚,分别在大约一寸左右。
朱翊钧的左手在封面上轻轻地抚摸着,“这就是翰林院根据你们此前送回来的出使海外的笔记,整理的《西国志略》第一卷初稿。
这第一卷是你们途经锡兰、祝融郡、坤洲西部地区的所见所闻,人文地理,翔实丰富。
第二卷初稿其实已经整理出来,主要是你们在兑洲,也就是他们所说的欧罗巴的所见所闻。
只是翰林院、礼部、太常寺和精神文明建设委审查讨论时,意见比较大。”
沈万象和王用汲对视一眼。
意见比较大?
第二卷我们记录的内容,先从最先接触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开始,先从他们的历史讲起。古罗马到西哥特王国,再到穆教摩尔人入侵,以及天教光复运动。
西班牙和葡萄牙历史和现状讲完后,又讲了法兰克、意大利、德意志、英吉利的历史和现状。
这些讯息都是一路上跟当地学者讨论交流,以及收集的各国各语种书籍里摘录的。
哪一部分引起争论,还意见比较大,暂时被雪藏?
朱翊钧拍了拍桌面
觉得这是大逆不道,是倒行逆施,甚至把怨气怒火撒到你们身上,要求严惩你们这两个不务正业,有负皇命,只知道收集传播异端邪说的混账子。”
沈万象和王用汲讪讪一笑,想不到这把火烧到我们头上了。
不过两人并不担心。
皇上还愿意召见他们,当着面说这件事,还不是叫锦衣卫安保总局来找自己,说明问题不大。
至少在皇上这里,还不叫事。
“朕觉得,这是他们一直陷在过往的思维泥泽里,思想禁锢,文明就会停滞不前,东西方都是一样。
可是西方兑洲,他们自称的欧罗巴,却有个特点,就是国家稀碎的。
目前唯一还保持着国家统一的大致只有葡萄牙、西班牙、法国和英吉利。其它的意大利,德意志,北欧,东欧,都是稀碎的,分成许多个大大小小的邦国。
我们华夏曾经有过春秋战国,他们是一个国家就是一个春秋战国。”
朱翊钧缓缓地说,沈万象和王用汲静静地听着。
两人心里很清楚,未来一段时间,他们的任务就是编著《西国志略》。
怎么编著,主题和方向在哪里?今天的召见非常重要。
“但任何东西有利必有弊,有弊必有利。
国家稀碎,以前是缺点。但是到了基教一统兑洲,禁锢思想时,却成了优点。兑洲诸国互相征战,不讲礼义廉耻,讲的是实用,是功利主义。
不管什么主义,只要能稳定局势,能征税敛财,能暴兵,能提高武器威力,君主都会热烈欢迎。
哪怕罗马教廷认为是异端邪说,他们也不会忌讳,暗地里庇护推行
所以才会有哥白尼,有布鲁诺,有第谷有银行,有大航海,有文艺复兴日新月异,日积月累,直到量变积累成质变的一刻。
反观我国朝,从汉武独尊儒家后,主流思想是脱实入虚,科学理念是一代不如一代。秦汉年间能发明制造浑天仪,能写出《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和《墨经》.
从唐宋之后,我们就少有开创性的科学成果,大多数是在前人的成果上缝缝补补。
东西方一个在不断地衰退,一个在不停地进步,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被超越的一天.到那时,才是天翻地覆的时候.”
沈万象趁着朱翊钧端起茶杯喝茶的空闲,连忙说:“皇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有你的圣明指引,大明调转了方向,从浅滩暗礁处驶出,驶到了汪洋正途中。
而且扬帆全速,乘风破浪,把兑洲诸国,把世界其他各国都抛在后面。”
他和王用汲对视一眼,继续兴奋地说,“臣等出使海外,行遍万里,游历诸国,最大的感受就是天幸华夏,天佑大明。
在千年变局之际,天降圣天子,掌舵指南,带领大明这艘大船,行驶在新时代的浪潮最前端!”
朱翊钧笑了笑,“看来你们出使海外,游历诸国,感受颇深。那你们说说,你们对法国三级会议,以及英国大宪章运动的感想。
你们能把这些写在笔记里,肯定经过了一番思考。现在把你们的思考,跟朕说说。”
沈万象和王用汲互相对视着,眼神交流,最后王用汲做了一个手势,千鹤老弟,还是你说吧。
沈万象轻咳了一声,“臣遵旨,臣就斗胆说说我们的个人感想
臣,还有明受,出使游历各国,最大的感受就是所见所闻后,完全就是一场理论联系实际的学习过程”
第903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翊钧笑了。
这个沈千鹤,还是很会说话的。
当初潘应龙选他做令史,而后又极力推荐他为正使,出使海外三国,顺路游历诸国,进行实地考察,确实没有推荐错人。
视野开阔,思维全面。要是换一个稍微迂腐古板,或者自命不凡的人为正使,写回来的笔记,肯定是“海外皆蛮夷,无一可取之处。”
那样才是一场灾难,白白浪费一次大好机会。
从各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沈万象和王用汲做得很好,好到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朱翊钧没有出声,含颌点了点头,示意沈万象继续。
“臣等在大学里学习过的诸多政治、经济和哲学理论知识,在出使海外,游历诸国,与所见所闻相互印证。书本上的理论,在现实中找到了实例。
臣等非常庆幸,有幸被皇上钦点,出使海外,这才有此机会。否则的话,还和其他人一样,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沈万象顿了一下,“臣等在政治思想公共课,学习过皇上的《政治经济学》,以及《政治经济学新篇》,其中有一点记忆深刻。
皇上在书里说过,政治无非是妥协的艺术,政治斗争不仅是对权力争夺,更是对资源占有以及资源分配的争夺。
西夷国情与大明不同。
他们的兑洲,他们的基教世界是一盘散沙。具体到一个国家,一个诸侯邦国,也是一盘散沙。
法兰西、英吉利建立之初,就是诸多大小部落首领,也就是他们自称的贵族,推举一位首领,聚在一起建立两国。
中国自古有天子垂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说法.”
说到这里,沈万象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发现皇上神情未变,没有任何异常。
“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但是也指出了国朝自古以来的某种政治理念。
在西夷,贵族与国王共治社稷却是真的。西夷有一句名言,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其本意是每个领主只可以管辖自己的附庸,但无权管辖自己附庸的附庸。
而每一位领主的土地和附庸都是世代相传,只需要国王认可一下。有时候只要他的附庸认可,国王的认可与否都不重要的。
因此国王的权柄只限他的直属领地,封臣领主的土地和附庸自有领主完全处置。
可是维持和保护一个国家,需要征税和征兵。国王不仅要征自己的领地,还需要征其它领主的领地。
于是就会产生巨大矛盾,征多征少,又或者谁征得多,谁征得少?
站在国王的角度,他肯定希望自己领地征得少,封臣领主征得多。
站在封臣领主的角度,却恰恰相反。
两者博弈,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博弈数百年,于是有了大宪章,有了三级会议,有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沈万象越说越胸有成竹。
这些欧洲的考察成果,他和王用汲在漫漫的五年行途中,不断思考,不停讨论,早就有了自己的思量。
现在说起来,自然是滔滔不绝,令朱翊钧刮目相看。
“英国的大宪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确定了国王和贵族们的经济平等性,确保了贵族们的经济独立性。
由此也确定了西夷政治体制的特点,那就是国王只是贵族群体的第一位,而非超越贵族群体。
再说法国的三级会议。
参加者有教士(第一等级)、贵族(第二等级)和平民(第三等级)三个等级的代表,故名三级会议。
三个等级不分代表多少,各有一票表决权。会议召开时间不定。
法国每次召开三级会议,都是国家出现财政困难,主要职能之一是批准国王征收新税.
在臣看来,西夷诸国这些政治和社会现象,正好体现了皇上论述的两条真理。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经济是政治、社会和文化等一切的基础。”
朱翊钧心里暗暗点赞。
沈万象和王用汲对出使海外,游历诸国所见所闻的感悟,跟自己的理念非常相近。
不过人家是自己感悟出来的,自己是做资深公务员在网上当键政客,“广纳众长”学来的。
所以说,沈、王二人确实是大才!
不过两人有一点没说,可能他们体悟到,但是不敢说。
那就是大宪章和三级会议,不仅是妥协的艺术,更是权力的制衡。
在欧洲,它可以用来制衡国王的权力。
在大明,可以用制衡文武百官的权力。
欧洲势力最大的是贵族,国王是贵族第一位。
大明则是地主,皇帝是最大的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