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694节

  现在新政改革,张相率领的内阁步入佳境,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随着工商大兴,经济形势的一日千里,依法治国建设要加快步伐。”

  王一鹗点头附和:“皇上英明。

  臣在进京途中,顺江而下,路过两湖、江西、安徽和南京,与一些旧故聊了聊,发现各地经济案件层出不穷。

  原告被告双双喊冤,原本主持公正的地方司法官员,或是束手无措,或者是稀里糊涂。矛盾不断激化。

  究其原因,正如皇上所言,新的生产力在不停地发展,所需要的新生产关系却没有随之发展起来。

  工商大兴,工业革命,自由贸易,全是此前闻所未闻的情况,产生的问题也让许多儒学出身的司法官无从下手。

  他们虽然记忆超群,把朝廷颁布的律法背得滚瓜烂熟,司法流程说得头头是道,可是遇到实际案件,就完全原形毕露。

  臣发现,杨开泰案在大明各地,比比皆是。矛盾越积越多,怨恨越积越深,皇上,臣觉得真的不容忽视。”

  海瑞接着说道:“天下的矛盾和怨恨来自不公,只有坚持公正,才能缓和矛盾,化解怨恨,才能天下归心,百姓安居乐业!”

  海瑞掷地有声的话让朱翊钧许久说不出话来。

  海瑞还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位海瑞。

  他心中有大明社稷,把天下苍生放在第一位,所以在激荡变幻的时代风云中,这位过去看上去很迂腐执拗的老臣,反而成了第一批改变头脑,接受新思维的重臣。

  朱翊钧欣然地说道:“好,既然我们君臣三人达成了一致,那么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建立完善的依法治国制度,扭转目前不利形势,朕觉得关键在两处,一是刑部,二是司理院。

  刑部管着检法部门,是大明最重要的司法行政部门。不仅有警政部门,负责刑事案件的前期侦办,还有检法部门行使重要的检法权。

  相对而言,检法部门能主动确保司法公正,司理院却只能被动确保司法公正。所以刑部在依法治国方面,应该承担起重要作用,必须成为依法治国建设的先锋。”

  朱翊钧顿了一下又说道:“此前鉴川公担任刑部尚书,完成了刑部转型的工作,从上到下建立了警政部门.丰功伟绩。

  只是张相推行新政改革,千头万绪,需要强有力的助手,于是就迁鉴川公为左丞。刑部尚书改由一泉公(郭乾)担任。

  说实话,朕对这两年刑部的工作是不满意的。正好一泉公年老体迈,主动提出辞呈,朕也欣然同意,然后想着让子荐你去担任刑部尚书。”

  朱翊钧看着王一鹗,郑重地说道:“朕希望你去刑部后,继续鉴川公的警政建设。但是重中之重,就是建立一支合格的检法队伍,有力地推动依法治国建设。”

  王一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此次调回京师,会是一个新的起点。能够执掌六部中非常重要的刑部,王一鹗其实是满意的。

  内阁总理张居正,左右丞王崇古、魏学曾、王国光、潘季驯,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不可能空出坑来。

  那么成为六部尚书之一就是最好的选择。

  王一鹗此前琢磨过,工部、礼部、户部肯定不会让自己去,专业不对口。

  吏部倒是想去,可王一鹗觉得,另一位出任天官的机会更大些。

  那么就剩下兵部和刑部的机会最大。

  刚才皇上开口问自己杨开泰案,王一鹗心里就猜到刑部尚书应该跑不掉了。

  “臣谨遵圣意。”

  朱翊钧点点头,转头看向海瑞,“大洲公要退下来,朕希望海公能够执掌御史台。”

  王一鹗心里一惊,不由生出羡慕之意。

  接替赵贞吉出任御史中丞,那必定要加衔资政局大学士,成为三大巨头之一的臬相。

  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四位资政大学士号称四巨头,其实前三位才是真正的巨头,分掌相权,政相、戎相、臬相。

  第四位资政大学士其实是平衡用的,它更多的作用是加重内阁总理在资政局的话语权。

  军国事有七成要靠内阁决策和执行,话语权必须要重一些。

  海瑞放下捋胡须的手,自然垂下,肃然地问道:“皇上,那赵公如何安置?”

  “朕准备把律政院改为宪议院,下设条例局。律政大夫改为宪议大夫。

  石麓公为宪议中大夫,大洲公为宪议左大夫,这次要一并退下来的郭乾、卢镗、马芳几位,为宪议右大夫。其余退下的从三品以上官员,加宪议大夫。

  退而不闲,根据治国理政的不断发展,领导条例局草定和修改律法条例,初步审议,再交资政局讨论,最后钦定,明诏公布。”

  海瑞没有出声。

  朱翊钧问道:“海公,朕有心把御史台交由你执掌,此事朕在正月里给你的书信里有提及过,也有请你构想一下,如何开展御史台的工作。

  三个多月过去了,朕相信海公在心里反复斟酌过,现在,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王一鹗心里一震,皇上对海公的敬重果真不同一般,居然在正月里就私下给他透了风。

  不过平心而论,王一鹗觉得海瑞出掌御史台,再合适不过。

  他转头看向海瑞,跟朱翊钧一样,期待海瑞的发言。

第781章 海瑞要自剪羽翼

  海瑞斟酌了十几秒钟,缓缓开口。

  “皇上信任老臣,不以老臣愚钝迂腐,愿将御史台重任委以老臣,臣感激零涕,备感惶恐。

  但臣的性子,皇上是知道的。能为大明社稷,能为天下苍生谋一份福,出一份力,臣当仁不让。

  正月间臣接到皇上的书信,知道让臣出掌御史台的圣意,便沉下心思考如何在御史中丞任上做好本职工作。

  御史中丞掌御史台,御史台分设都察院和司理院,分掌监察和鞫谳。御史台分权到省,有按察司,也是分监察厅和司理院,按察左右使分管地方监察和鞫谳之权。

  臣在抚苏这几年,觉得按察司这个衙门非常的别扭,明明是两个职责风牛不相及的衙门,偏偏给硬捏在了一起。

  既然是一起,有时候缺人手了,监察厅和司理院会互相调动。司理院缺推官,就找监察厅调人过去,御史摇身一变成了推官。

  司理院推官做的不如意,觉得没什么前途,想方设法调去监察厅,做起威风八面的监察御史。

  更有甚至,大家都认为检法官、推官和御史是三者合而为一的关系,可以互相换职。检法厅名义上归布政司刑曹管辖,但刑曹参政少有管它,检法厅由于职责之事,更多的是跟司理院搅合在一起,进而跟监察厅关系不错,与按察司几乎合二为一。

  可是这三者能互相换吗?根本不行的!会有大纰漏的!

  杨开泰案,扬州郡检法局和司理院的司法官不称职,这种监察司理检法不分就是重要原因之一。

  主办此案的检法官和推官,还是以前御史作风。

  我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要想脱罪,自己找出证据来。你要是找不出证据来,就证明我们定的没错,你就是有罪!

  这等捕风捉影、指鹿为马的御史做派,遗毒不小啊!”

  海瑞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检法官和司理推官能这样检法和鞫谳吗?肯定不行的!

  谁主张谁举证。

  检法方要公诉案犯,就必须找到十足确凿的证据,人证物证,相互印证,形成完整的令人信服的证据链,公诉时在法庭上列举出来,交由司理推官审查核实。

  同时辩护方负责找出检法官的证据漏洞,证明这些证据是有缺陷和无效的,从而验证被辩护的案犯是无罪的。而不是要辩护方和案犯去找证据证明他是无罪的!

  自证清白!

  我本来就是清白,为什么要自证?

  难不成我海瑞看谁不顺眼,指着他说他是贪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他就是贪官了?然后他必须自己找出证据来,证明他不是贪官。否则的话,我就出口成宪,他成了大贪官,要被绳之以法?”

  海瑞说到激动愤怒时,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当年他可没少受某些御史的指摘。

  这些御史站在道德制高点,自诩正义的化身,拿着海瑞纳妾之事,大肆抨击,说海瑞是伪君子,公平正直、为国为民全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一好色贪利的小人。

  甚至还编造出海瑞一饼杀女的典故来。

  御史说这些话,捕风捉影,嘴巴一张,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杀人于无形,恨不得把海瑞按在污泥臭坑里,再狠狠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实际上这些御史无非是某些世家豪强们豢养的走狗,在海瑞主持公正,严惩了这些世家豪强们后,跳出来想方设法替恩主们报仇。

  朱翊钧体会到海瑞的愤怒。

  这些原本主持公道、抑强抚弱的御史们,屁股坐得这么偏,还怎么为黎民百姓们主持公道?

  朱翊钧知道海瑞确实有缺陷,他事母可谓到了愚孝的地步,对妻妾子女却严厉到了苛刻无情的地步。

  海瑞自小丧父,全靠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成人。他如今刚直不阿的性格,正是其母培养出来的。

  海瑞对妻妾子女苛刻,确实不近人情,让人侧目。可是这总比他纵容妻妾子女,依仗权势为非作歹,如严嵩、徐阶一般要强吧!

  海瑞对妻妾子女无情,对自己更是苛酷,但对母亲至孝、对大明赤忠、对百姓大爱。

  这难道还不够吗?

  朱翊钧开口道:“海公激愤,朕能体谅。这些狗屁御史以己之心度公之腹,他们心里只有自私自利的小爱,根本不懂海公的大忠大孝和大爱。”

  海瑞双眼瞬间变得微红,站起身来,恭敬地叉手长揖,“臣能得皇上这一句话,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憾了。”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连忙上前去扶住海瑞。

  “海公心里有慈母,有大明社稷,有天下苍生,唯独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妻儿老小。海公,你为大明社稷和天下苍生呕心沥血,克己绝亲,但朕不能这么无情。”

  海瑞流着泪说道:“皇上这些年,待臣家母和妻儿如亲人,每月定时差人嘘寒问暖,询衣查米。

  万历元年,家母突然染病,皇上当即请太医院太医上门医治家母临终前拉着老臣的手,切切叮嘱。

  你受世宗、神宗和当今皇上三朝之重恩,唯有肝脑涂地、赤心奉国才能报之万一。”

  朱翊钧起身,扶着哽咽的海瑞坐回到座位上,又接过祁言递过来的温水拧干的毛巾,呈到海瑞跟前,双目微红地说道。

  “海公,你是皇爷爷留给朕的纯臣。看到你,朕就会想起皇爷爷对朕的悬悬而望啊。”

  海瑞一把接过毛巾,双手捧着,整张脸埋在毛巾,发出呜呜的痛哭声。

  声音如怨如诉,在室内怆然回荡。

  过了一分多钟,海瑞抬起了头,脸上的皱纹和老人斑里充满了坚毅,声音微微嘶哑着说道:“皇上,我们继续说御史台的事。”

  “好!”朱翊钧坐回到座椅上,欣然答道,“面对这样的乱局,海公认为改变?”

  海瑞斩钉截铁地说道:“分拆!”

  “分拆?”

  “对。御史台有名无实,可以废除,司理院从中枢御史台、地方按察司分出来,可以单独为一院,也可以挂在大理寺名下。

  它可以不位高权重,但必须单独运作,中立公正,不受影响和约束。

  而且不仅不受其它衙门影响和约束,上下级也尽可能少影响和约束。

  比如按例,一般民事案件由县司理院审理,从开始审理到结束,上级司理院不得干涉。只有等初级司理院审案完毕,上级司理院复审再加以审查复核。

  大理寺是最高司理院,但它自上而下对地方各级司理院的管辖和影响,不是通过指令等行政手段,而是通过对案件的审核,重大案件的最终裁定以及死刑核准来施加,确保鞫谳司法过程的独立和公正。”

  朱翊钧点点头,“海公的意思朕大致明白了。

  司理院独立出来,中央司理院以大理寺兼理,地方司理院从按察司分出来,与它再无瓜葛,各省三司和抚台,严禁干涉,确保它独立公正运作。”

  “是的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嗯,当初成立司理院时,朕就想着把它单独分列出来。只是那时律法官员不多,人手紧张,而且这是一个全新的官制,需要从无到有建立起来。

  为了方便调集人手,尽快搭建它,朕思前想后,决定把司理院和都察院捏合在一起,想借着都察院和按察司的资源先把司理院的骨架搭建起来,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分列出去。

  现在海公所言,确实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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