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的回答掷地有声:“公学教的是强国富民的学问,育的是天下为公的学子,故而叫公学!”
天下为公!
众人一片哗然。
读过圣人经义的士子,都能背得出来自《礼记.礼运》的典故名言。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谓大同。”
江夏公学都立志于天下为公,拜不拜孔圣人牌位,还真是说得过去。
毕竟这天下有皇上,有万民
耿定向气得脸色发黑:“哪里来的邪说异学。
四书五经,篇篇讲的都是治国大同的道理,千百年无数仁人志士皓首穷经、镂心肝,所求也都是天下大同。怎么到了你嘴里,如此不堪?”
李贽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为天下大同在四书五经里皓首穷经,都镂心肝了千百年,那老夫试问,可曾实现过?”
耿定向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卡得他直翻白眼,身子直挺挺往后倒。身后的耿定理连忙扶住兄长,不停地给他轻拍后背。
过了好一会,耿定向才把这口老痰吐出来,慢慢地缓过劲来。
站在旁边的李万意差点笑出声。
卓吾公出马,那就百无禁忌。
李万意在北京国子监读过书,是卓吾公的学生,知道当年卓吾公提出新学时,饱受无数指摘和攻击,几乎天下大部分士子都与其为敌。
卓吾公能坚持到现在,还成为天下闻名的大宗师,把新学变成大明显学,除了皇上的力挺和东南新势力的暗中支持外,还跟他自己努力有关系。
最艰难的时候,他被无数的名士大儒包围,几乎被无穷无尽的指摘和辱骂给淹没。
但是卓吾公毫不气馁,他一边与人辩论,一边总结自己的理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同时还与同善的士子们,如徐渭、潘应龙、王一鹗等人讨论,四处学习,取精用宏。
据卓吾公自己说,他能够把新学完善一新,核心部分来自向皇上请教到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论。
当时他在西苑向皇上请教了许多问题,皇上随口回答,字字珠玑,句句玄妙。
卓吾公说他大受启发,进而把新学完善妥。皇上也把与卓吾公讨论时有感而发的文字整理,变成了《辩证唯物主义》,在公学和国子监都传疯了。
卓吾公有了加持后,开始把围攻他的名士大儒们辨得目瞪口呆。名声大噪之后,他又极力推广新学。
新学不仅理论扎实,让人信服,更是面貌一新,与奋发图强、欣欣向荣的时代脉搏相契合,很快受到年轻学子们的追捧,迅速传播开来,成为显学。
李万意当年可是看到卓吾公在国子监,如何地舌战群儒,把十几位名士大儒辨得羞愧难当,掩面而走。
那些名士大儒,各个比耿定向厉害多了。
今天卓吾公没把你激得狂喷三斤鲜血,已经是嘴下留情了,应该是不想在江夏公学开学庆典上,喜事变丧事。
“诸位,食堂我们参观完了,现在请移步文体馆参观。在那里学子们可以学乐器、练声乐,还可以学习剑术、搏击、以及射箭.”
耿定向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撇掉耿定理的搀扶。
“不用你扶,我还可以为名教理学再战!李卓吾,老夫且问你,你四下传扬唯物主义,可有根据!
没有根据就不要再宣扬这种无稽之言。前宋先贤邵雍有云,心为太极,万事万化生乎心。象山先生更有云,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吾心起灭,则宇宙起灭。故而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什么宇宙乃物质为本,荒谬不堪啊!”
耿定向还是研究过卓吾公的新学,发现目前新学的根基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上,尤其是唯物主义。只要摧毁了唯物主义,就摧毁了新学根基。
可是楚侗先生,你洋洋自得的话一年前就属于陈词滥调了。你离开京师有一年多,时代变化太快,你跟不上了。
李万意为耿定向悲哀了几秒钟,转头看向李贽。
李贽笑了笑,掀起前襟,施施然地坐下。
“想不到在楚地还有愚钝不化之人,那老夫就再费些口舌。《子华子.孔子赠》有云,惟道无定形,虚凝为一气,散布为万物。宇宙也者,所以载道而传焉者也
此言何意?道为气、为物,而宇宙就是使这些物质得以在其中传递、运动的所在。也就是说运动的物质,是宇宙的本质。
人死了,意识没了,宇宙毁灭了吗?没有!反倒人尸解腐烂,尘归尘,土归土,又归于宇宙
‘天地本无起灭,而以私意起灭之,愚矣哉!’私心作祟,何以求天下为公,何以归天下大同!”
耿定向脸色先是变红,然后发青,随即发黑,双目欲裂,嘴巴哆嗦了好一会,最后咬着牙说道:“我乃嘉靖三十五年,被世宗皇帝钦点的丙辰科进士,你有什么功名,敢在老夫面前说教!”
众人哗然,楚侗先生辩论不过,居然耍起了无赖!
可这无赖又耍得让人无可奈何。
毕竟现在进士的含金量还是十足的,备受尊崇。
在场的众人,就算官职和功名最高的曹国宗,才不过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妥妥的晚辈。
李贽虽然是礼部尚书,可功名只是一介举人,根本不够看。
怎么破?
场面一时僵在了那里。
第667章 请称我一声前辈
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那就由我来给你说教说教。”
耿定向好不容易暂时压制住了李贽,正在得意中,突然听到有人挑衅,猛地跳了起来。
“谁!”
他的头像安了弹簧一样,四下张望,看到一位男子从嘉宾中站了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样子,靛蓝棉袍,戴着一顶毡帽,原本坐在嘉宾中间毫不起眼。
耿定向鼓着眼睛,叱问道:“你有什么功名?敢说教我?”
曹国宗、还有武昌知府等一干坐在那里吃瓜的地方官员,慌忙站起来,接二连三响起长凳挪动的声音。
“咣当!”
还有一位知县过于激动,把屁股底下的长凳给带翻在地,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棉袍男子伸手阻止了曹国宗等人拱手行礼,施施然说道:“在下王一鹗,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殿试金榜第二甲第八十名进士出身,不知有没有资格指教楚侗先生?”
耿定向鼓着眼睛,看着王一鹗,脸色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烁不已。
“王督宪既然也是进士出身,苦读过程朱理学,为何今日要为虎作伥,诋毁理学?”
“为虎作伥?楚侗先生可真会扣帽子。”王一鹗呵呵一笑,“没错,王某也是十几年寒窗苦读,三科连捷,一举中第,然后步入仕途。
且问楚侗先生,你当年寒窗苦读,所为什么?”
耿定向眼珠子一转,品出这话里有陷阱,连忙回答了一个万能标准答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王一鹗哈哈一笑,“楚侗先生好生机警啊。不过王某没有楚侗先生这般雄心壮志,王某寒窗苦读所为就是做官!”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督宪大人,你此话说得没毛病,可是太直白了!
耿定向嘴角挂着不屑,“想不到王一鹗的志向如此低俗。”
“呵呵,本官就是这么低俗,不像楚侗先生,参加科试就是为了考着玩。那时本官才十八九岁,刚中了举人,一时鲁莽就去参加了第二年的春闱,不想侥幸得中。”
太凡尔赛了!
十八九岁,我们连秀才都还没考上,你居然参加乡试和会试,最可气的还一试就中。
这世上还有讲理的地吗?
耿定向也被王一鹗这话给气到了。
一时鲁莽就去参加第二年春闱,还侥幸得中。你知道我为了考进士,从秀才到举人,来回考了几次吗?
你却只考一次就连捷?
太气人了!
到底是谁参加科试是考着玩的?
王一鹗继续说道:“本官自小父母仙逝,幸得养父收养,侥幸长大。故而见多了世间疾苦,想着竭尽所能改变这个世道。
养父教诲本官,有此志向,那就去做官。做到了官,代天牧民,可定国安邦。但是想做官,必须先考进士。
于是本官就拿起书本,认真读书。开始时,本官就觉得程朱所言,故弄玄虚。有先生教诲本官,科试不是考究你学识,而是用程朱理学考校你学习的本事。
程朱理学玄虚枯燥,你都能学得好,那天下其它学问你岂不是手到擒来?且科试只是迈入仕途,能保你平步青云吗?
不能!
不能就对了。
就好比读了程朱理学,点了进士就能治国安民吗?不能!必须继续学习学识,历练本事,多看多想多做。
正如皇上说得那样,在实践中总结学习,才能更上一层楼。回过头来,本官觉得,程朱理学,也就在科试时用过,平日里治乱扶危、理政抚民,根本用不上。”
众人纷纷点点头。
对对对!
言之有理!
没法子,人家的话太有说服力了。
十九岁中进士,一路做官,灭倭、剿贼、绥定四方,不到四十岁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湖广总督。
一路开挂的人生,他的话没有说服力,你耿定向的话有说服力?
你哪年的进士?
做到什么官阶?
耿定向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双目赤红,想反驳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拼功名,人家是你前辈。
拼事业,人家遥遥领先。
看着众人对王一鹗歪门邪说纷纷附和,耿定向胸中更愤然。
以成败论英雄!
这样太不公平了,我们这样做学问,只擅长以德服人,岂不是太吃亏了。
我们不是不想做俗事庶务,而是我们耗费了太多心血究圣人微言而阐名教大义。我们也在做大事,我们在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
王一鹗还在继续说道:“等到本官读了许多史书后,猛然发现,程朱理学,起于北宋,盛于南宋。
两宋什么朝代?
北宋号称文学鼎盛,可是立国不正。宋太祖背弃前周恩主,欺凌孤儿寡母,陈桥黄袍加身,窃得宝鼎。
得国不正,又不思进取。不仅被北边契丹压制,连西北党项小儿也奈何不住,以民脂民膏为岁赐买得片刻安宁。
士大夫醉生梦死,将士们在边疆为国浴血奋战,却落得脸面刺墨,以为奴仆。
清谈玄虚,宜静制动,再是文耀华夏,也终究难逃靖康耻之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