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趴在床榻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栾凤儿摸了摸他的发髻,幽幽地说道:“我们能苟且偷生,已经万幸,还要奢求什么?姐姐只希望你好好读书,能够安家立业,让栾家不至绝嗣,就别无他求了。
别人看不看得起,有那么重要吗?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都看轻了,还指望别人看得起吗?”
栾永芳趴在床上,呜呜地说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栾凤儿还要说话,婢女在门口说道:“太太,老爷回府了。”
栾凤儿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还趴在床沿边上的栾永芳,站起身,对一位婢女说道:“你留下来照顾公子。”
“是。”
栾永芳挣扎着抬起头,看着栾凤儿的背影喊道:“姐姐!”
栾凤儿脚步一滞,还是走出了屋门。
婢女上前,端起醒酒汤,柔声道:“公子,奴婢喂你喝汤。”
“滚!我不要你们可怜!滚!”栾永芳右手胡乱一挥,婢女手里的碗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了数片,汤水流了一地。
栾永芳把被褥拉上来,蒙着头。
婢女蹲下来,默默地收拾起碎片残汁。
冯保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迈着小四方步往里走。冯七在身后紧跟着,嘴里轻声说着话。
走到中院门口,栾凤儿行了一个万福,“妾身迎老爷回府。”
“太太出来了。现在天色越来越冷,太太不必出来,在后院候着就好。”
栾凤儿没有出声,侧身站到一边,恭顺地低眉垂头。
冯保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继续往前走。冯七在右边,栾凤儿在左边,落后一点,再后面是婢女和小内侍。
“冯七,你去找游七把话递过去,一定要把通政司的要害说清楚,务必叫游七一字不漏地传过去。”
冯保侧头,在冯七耳边轻语了两句。
“是干爹,儿子马上就去办。”
冯七把冯保送到后院门口就停步,朝里面做了个长揖,转身离开。
栾凤儿跟着冯保进了后院正院花厅里,里面暖烘烘的,如同春天。
冯保转到左边的偏厅,往屏风处一站,平展开双手。
栾凤儿和两位婢女连忙上前去,把他去掉钢叉帽,褪下斗牛服。
“老爷,换一身舒服点的衣衫?”
冯保微闭着眼睛,还在想着事情。
皇上同意了咱家的通政司改制草案,那通政司就是要害之处,主官通政使就非常关键。人选自己提就不合适了,让张叔大去提。
主动提也不好,皇上太精明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猫腻。
不过张叔大可以先酝酿好合适的人选,等皇上咨询时,抢在别人反应前提出来,占了先机就一切好说。
听到栾凤儿问话,鼻子只是轻轻一哼。
栾凤儿帮冯保的发髻稍微整理了一下,插了一根碧玉簪,与婢女一起给他换上丝绵半身衫和裤子。
在外面单薄,但是在暖和的室内却是非常舒适。
忙完这些,栾凤儿从站在门口的婢女手里,接过一盆热水,放到躺椅前。
“老爷泡个脚,去去乏。”
冯保在躺椅上坐下,栾凤儿在他右手边蹲下来,捧起他的左脚,去掉袜布,放在膝盖上,用右手试了试盆里的水温,正合适。
小心地把冯保的左脚放到热水里,又捧起右脚。
坐在椅子上的冯保,看着栾凤儿曼妙的后背,雪白的后颈,目光迷离了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
“凤儿啊,你心里有没有怨过?”
栾凤儿身子一僵,正在给冯保洗脚的手也慢了。
第646章 皇上在注视着你
哗哗,栾凤儿的手又动了起来,白如玉的手在挽着热水,轻轻淋在冯保皱巴巴的脚上。
“怨,妾身能有什么怨?怨上苍不公,让妾身家破人亡?怨世道不公,让妾身颠沛流离?世上每天有那么多人死于非命,暴尸野外,他们怨谁去?”
栾凤儿柔声说道。
“妾身入了冯府伺候老爷,有了安身之处,衣食无忧,不用受人白眼欺辱。
失散多年的弟弟也找到了,脱了罪籍,入了国子监,安家立业,传宗接代,为栾家传嗣香火,妾身有什么好怨的。”
冯保往躺椅上一躺,似乎把自己的双脚彻底托付给栾凤儿。
“你是个知足的好女子,老夫当年没有选错人。这世上那有那么多公道,那有那么多顺当。
心里没有怨气,日子才过得安稳。你嫁入我冯家门,愿意安安心心做我冯家妇,老夫很欣慰。
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胡思乱想,怨天尤地要强得多。
原本老夫想着,等你弟弟成了亲,生了儿女,抱一个过来姓冯,你好好养着,咱们这个家就算齐整了。
可惜啊.”
哗哗水声还在响,只是慢了一些。
“你弟弟羞于让自己的儿子叫一个阉人做爹。也无妨,哪天你去保育堂,选两个机灵可爱的孩童,养活大了,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家就齐全了。”
栾永芳抬起头,哀求道:“老爷,四郎他不经事,还请你多多体谅。”
冯保笑了笑,“这么大还不经事,这要是在宫里,坟头草都一丈高了。他认不认老夫没关系,只要你认老夫,这家没散,都好说。
凤儿啊,你比老夫强,你好歹还有一个亲弟弟。老夫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了。”
栾凤儿忍不住看着坐在躺椅上的冯保。
仰头看着屋顶,眼睛满是失落和惆怅。
此时的他不再是权倾朝野、被人称为内相的一代权宦,只是一个年近半百,渴望亲情和家庭的糟老头。
栾凤儿看得有点痴呆了,手不由定住了,冯保猛地一低头,凌厉的目光就像利剑一样飞了过来,吓得栾凤儿的心扑腾乱跳。
“老爷妾.这水有点冷了。”
冯保又变成和蔼可亲的居家老爷,眯着眼睛答道:“那就加热水进去。”
“是,老爷。”
栾凤儿加了一瓢热水,继续低头给冯保洗脚。
重新躺下的冯保幽幽地说道:“水冷好办,心冷了才难办。”
栾凤儿的头更低了,除了后颈,还露出一小块后背,更加雪白细腻。
仁寿坊张府中院的书房里,张居正坐在座椅上,听游七禀告完后,右手捋着胡须,目光深邃。
“通政司,皇上把通政司甩给冯公,到底什么意思?”
“老爷,通政司是出了名的清闲衙门,皇上甩给冯公,小的猜是废物利用吧。”
“没错,废物利用。被冯公这么一改,皇上再这么一调整,通政司就成了连通内外的要害部门,通政使人选确实要好生考虑一下。”
张居正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合适的人来。”
一直在观察他神情的游七及时插了一句:“老爷,小的推荐一个人。”
张居正看了一眼他的奶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推荐谁?”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凤磐先生。”
“张凤磐?”张居正目光闪烁,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游七连忙补充道:“老爷,张四维学识卓绝,天下名士,为人又八面玲珑。”
“八面玲珑?”张居正笑了笑,“在你眼里,做通政使第一要务就是要八面玲珑吗?”
游七不解地问道:“老爷,通政司连通内外,通政使要跟中枢三府一院,地方两府各省,跟方方面面打交道,难道不需要八面玲珑吗?”
“你听懂冯公递过来话的意思吗?”
“冯公让老爷找到合适的通政使人选,等皇上问起来,抢占先机。”
“你只听到了抢占先机,却没听到皇上问起来。”
“老爷,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玄机大着呢!冯公的意思是叫老夫寻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皇上能点头,又能跟我们站在一边。”
游七猛地悟到了。
“老爷,你是说通政使第一要务是先合皇上心意?”
“是啊。皇上觉得合适,那他就一定合适。皇上觉得不合适,我们觉得再合适也没用。”
游七有些气馁了,“老爷,你好歹是内阁总理,大明的朝相,连个通政使都定不下来吗?”
语气里为张居正忿忿不平的意思,但也有游七自己私底下的埋怨。
张四维善于迎风使舵,高拱、王遴等人垮台前,他早早就暗地里投奔到张居正门下。还给游七塞了不少好处。
做人要厚道,拿了钱就得办事。
游七在张居正面前,没少替张四维说好话。
前些日子,张四维找游七喝酒,言辞间有抱怨之语,说他那个礼部右侍郎有名无实,全被闲置在翰林院,被闲置太久,一颗总想着报君恩,为大明鞠躬尽瘁的心都快要冷透了。
希望游七在张相面前帮忙说一说,给他一个报效朝廷,报效张相的机会。
刚才游七听完冯七的转述,心头一动就打起了小算盘,这通政使不正是给张四维特设的吗?
张四维办实事的能力不见得多强,但是跟人打交道的手段,满朝都有目共睹的。
改了制的通政司不再是清水衙门,办的多是案牍之事。
通政使也成了皇上近臣,时常在御前伺候着。
这就是张四维梦寐以求的岗位,要是自己给他谋到了,岂不是又要孝敬自己厚厚一叠汇票?
现在却被告知,自家主人说了不算,还得皇上中意点头。
肯定心里有怨气!
张居正看着游七,不以为忤。
他待游七如同家人兄弟一般,很多私密事都是游七去帮忙办的,非常信任,有什么话都能直接说开。
“游七,老夫这个国相做的很窝囊是吗?”
游七嘿嘿一笑,不出声,全当默认。
张居正幽幽地说道:“老夫的恩师少湖公曾经说过老夫,说我在群臣面前重拳出击,在皇上面前却唯唯诺诺。”
游七笑了,“老爷,少湖公此言还说对了。你一个考成法,多少官吏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背地里叫你张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