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和乡老们也在集市中心位置,腾出四处空地。
一大早,四厂商店赶着马车,把货物搬到西岸集市里。
板子一架,东西一摆,马上引起了轰动。
八点多,数万乡民闻讯从四里八乡赶来,光戏台就聚集了上万人。
被远远隔在外面的乡民听不清戏台上唱戏,也看不清戏台上的人物,但他们就是开心,咧着缺牙的嘴巴,跟着前面的人一起叫好。
四厂商店的摊位,围了里十层外十层,数千乡民挤着脚、探着头想看看,东岸围墙里的“体面人”,日常用的稀罕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到了下午,吴厂长等四位厂长还通过乡老里长们宣布,四个厂子今年扩产,需要招募四百名工人,欢迎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去应工。
临时工,有活就干,当天结算。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走。但只包一顿中饭,不包住,其它大部分福利一概没有。
正式工,包吃包住,还有不菲的福利。
但是条件苛刻,需要当学徒学习、考核合格才转正,转正要签契约,三年五年十年不等,不是你想做就能做,也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撂挑子的。
数千的乡民围着四厂人事科、宣传科的人详细打听,有的当场报名填表。
朱翊钧、张居正站在远处的山丘上,看着这一幕,心里满是欣慰。
“皇上,”看了一会,张居正想起事情原委,还有些不甘心,“真得不追究西岸乡民和东岸工人隔河开炮的罪责了吗?”
“不是抓出首恶钱员外了吗?两边都是被他怂恿蒙蔽的。”
“皇上,他们开炮了啊,隔河开炮,这都不严惩,还有王法吗?”
“惩戒当然要惩戒。鸦鸿桥乡民的松树炮,全部没收,此前军中遗落的三眼铳、抬铳,也一并没收。
东岸工厂,他们隶属于开平民兵师,自有军法惩治,我们就不要加码了。”
张居正听出朱翊钧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感到气愤。
皇上,你真是糊涂!
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历代先皇时期,尤其是太祖、成祖皇帝时期,没有几百颗脑袋落地是结不了案的。
朱翊钧看出张居正的气愤和郁闷,意味深长地说道。
“张师傅,我们不能指望逆来顺受、死气沉沉的百姓,能创造出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时代。我们在开创一个新的时代,需要截然不同的百姓,那么我们就必须忍受他们不一样的脾气。”
张居正被朱翊钧的话说得一愣。
逆来顺受、死气沉沉?
想到朱翊钧这两日的举措,张居正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皇上,你说的新时代的百姓,那到底是怎样的百姓?”
“有理念,有追求,对美好的生活充满希望,他们奋发向上、朝气蓬勃,他们以大明为荣,大明以他们为荣。
朕更愿意叫他们,人民。”
“人民?
太祖皇帝奉天诏书有云,‘惟我中国人民之君.’”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默然地任由他在心里琢磨。
自己需要不停地影响和改造文官们,让他们接受自己的“现代政治和经济理念”,张居正是第一位。
任重而道远啊!
第609章 朕要以身作则!
朱翊钧等张居正缓过神来,继续施加影响。
“张师傅,我们参观过丰润羊毛呢绒厂,你觉得重要吗?”
张居正马上答道:“非常重要。”
朱翊钧又问道:“重要在哪里?”
“一年百万米的羊毛呢绒,可以让数十万军民冬天穿得暖和体面,一年可以收多少税啊。”
张居正感叹道。
他初步看了呢绒厂的账本,瞠目结舌。
由于是隶属于少府监的“大明央企”,呢绒厂在账目和纳税这块,从来不打马虎眼,看到那一串串数字,张居正心都热了。
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啊。
要是大明遍地都是这样的老母鸡,国强民富指日可待。
“张师傅,还不止如此。”
张居正眼睛一亮。
不止如此?
“皇上,还请指点臣。”
“张师傅,朕问你,呢绒厂的羊毛从哪里来?”
张居正捋着胡须答道:“吴厂长有说,羊毛是沿着滦河一路南下,来自滦河中上游,以及西辽河地区牧区。”
“没错,丰润羊毛呢绒厂大量收购羊毛,让滦河中上游和西辽河地区上万户牧民,每年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买粮食、食盐、茶叶、棉布、呢绒和其它各种生活用品,衣食无忧。
张师傅,你知道大明最大的羊毛呢绒厂在哪里吗?”
“在辽东新民,那里的新民羊毛呢绒厂是大明最大的呢绒厂,去年纳税十二万银圆。”
“没错。新民羊毛呢绒厂去年出产羊毛呢绒一百二十万米。它是去年新建成的新厂,产能还在爬坡,今年预计能出产呢绒一百六十万米,后年可冲到两百万米。
它一个厂,还只能把察哈尔部旧地牧区的羊毛,吃掉一半。少府监准备在广宁义县、沈阳再建两个厂,勉强能把蒙古左翼牧区的羊毛吃下。
同时在大同、东胜再建两个羊毛呢绒厂,吃下右翼牧区的羊毛。再加上设在赤峰、丰宁、大同等地的牛羊肉联罐头厂和皮革厂。
漠南的蒙古诸部,养羊放牛就能丰衣足食,还用得着骑着马、提着脑袋南下抄掠吗?”
张居正一下子明白了,“皇上圣明!这丰润呢绒厂,就是经济手段羁制漠南蒙古诸部的重要一环。
臣终于亲身体会到,皇上此前跟臣等讲《政治经济学》时说的,经济是政治军事的基础。经济搞活,一切就都活了起来。”
张居正在心里把算盘珠扒拉了一下。
蒙古漠南左右两翼的牧民,自从归附大明,算是等到好日子了。
刚才皇上说的羊毛、养羊放牛不算,太仆寺每年还要从草原上采买大批战马和驮马,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归附大明,成了自己人,粮食、食盐、茶叶、白糖、棉布等日用品就不好意思卖得那么死贵了,按照内部价一算,便宜一大截。
收入增多,支出减少,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张居正还想明白一件事。
漠南牧民以前是养羊放牛,现在也是一样,为什么现在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就是搞活经济。
漠南牧民养的羊,放的牛,以前只能是拿来吃。羊毛、牛皮等也是牧民手工搓,生产效率极低。
现在工业化生产,光丰润羊毛呢绒厂一家,比此前漠南草原所有牧民一年手工搓出来的羊毛线和呢绒都要多。
生产效率提高,相应的赚到的钱就多了,回馈给牧民的回报也就高了。
一环扣着一环。
原来如此啊。
张居正觉得自己对皇上讲的政治经济学又多悟到了两分。
算盘珠子在心里扒拉了一会,张居正下意识地用自己读过的圣人道理去套,猛地发现,怎么套都套不进去。
就算曾经读过的《管子》等杂书,也是讲得比较模糊,没有皇上讲的《政治经济学》这么透。
张居正心里猛地一惊。
圣人道理,程朱理学,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不,它还是有用处的,它在约束人的道德言行上,还是有用处的。
可是吃不饱、穿不暖,谁讲道德?
记得皇上在讲课时,提过一句,人的需求分五种,其中最基本的两种,第一种是吃饱穿暖和温饱思淫欲的生理需求,第二种是追求安全、秩序和稳定的安全需求。
只有这两种基本要求得到满足了,人才能算得上有完整的人格,才能与人和睦相处,才会彬彬有礼。
张居正猛然意识到,在没有解决百姓温饱,却在跟他们讲道德,本身就不是一件很道德事。
至此,他心里那座数十年饱读圣贤书垒筑的泰山,猛地炸开一道裂缝。
解决完鸦鸿桥工农之争,朱翊钧和张居正的东巡之路,继续前进。
他们来到位于开平中屯卫的开平煤业公司,这里有大明目前最大的煤矿。
直隶巡抚胡如恭在这里恭候着。
“皇上、张相,这是两顶藤制的安全帽。”胡如恭递上两顶圆硬帽,就跟挖空的半个大西瓜一样。
里面是一圈布条和网兜,起着固定和缓冲作用,还有帽子两边还扣着一条可伸缩长短的窄皮带。
“张师傅,带上吧。进了矿区,安全第一,这个安全帽必须戴。”
朱翊钧自觉的取下翼善冠,戴上这个安全帽。只是发髻高耸,戴着有些不舒服。
“老胡,矿区的工人们,发髻都剃掉了吗?”
“回皇上的话,都剃掉了。有发髻戴安全帽很不方便。”胡如恭在一边答道。
张居正取下乌纱帽,戴上安全帽,也觉得不舒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啊,怎么能剃头发?”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又不是叫大家剃头发留个金钱老鼠辫,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历史上满清入关,建议实行剃发令的是你的进士晚辈孙之獬。
你天天拜的孔圣人后裔,被大明册封的第六十五代衍圣公孔胤植,领着族众率先剃发,并向清廷上奏了《剃头奏折》,一顿跪舔。
那会就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胡如恭在一旁说道:“张相,早在东南剿倭时,军中受伤,发髻不便医治,上阵前军士们全部理短发。
当时有士林嘲笑,丘八髡发。后来戚帅来京师练新军,提及此事,皇上请世宗皇帝下诏,以兵事为重,赐新军将士们剃发。
戚帅还主动带头理短发,新军也跟着力行理短发。到了滦州大兴厂矿,当时杨公公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各家工厂理短发。
不得不说,理了短发,做事利索很多,也方便很多,尤其是卫生变好了,没有那么多虱子。”
朱翊钧心头一动,问道:“老胡,这里理发室在哪里?”
张居正和胡如恭马上猜到朱翊钧的心思,连忙劝道:“皇上,万万使不得!”
朱翊钧主意已定,“有什么使不得?
将士们在前方为大明流血拼命,理短发好医治;工人们在工矿为强国富民流汗勤劳,理短发好做事。
难不成朕还要像那些东南士林,站在旁边嘲笑他们,髡发者鄙!?
朕为大明天子,当为万民表率。何为表率?不在口舌,而在以身作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