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出面,把会场秩序稳定下来,身为主审官,会审主持人项天赐一拍惊堂木。
“公诉检法官,继续!”
“是!”李梁安拿着公诉文书继续念起来。
下面就是罗列“犯罪事实”和证据。
经查证,七位案犯过手,有营私舞弊嫌疑的举人名额,有一百三十二名。
听到这里,围廊和庭院的诸生们又炸了,喧闹声像沸腾开的大锅。
玛德!
隆庆元年南闱总共才中了一百四十五位举人,你们上下联手,居然弄走了一百三十二名,真是一点都不给我们剩啊!
你们如此营私舞弊,吃干抹净,难怪我们满腹才华,却迟迟中不了举人和秀才,根子都在这里啊!
不过他们也不想想,两位主考官,四位同考官,全部翻船落网。隆庆元年南闱中举人员名单,都是他们挑选拟定的。
还能挑出十三位与营私舞弊无关者,真的很意外了。
啪啪!
项天赐又拍响了惊堂木,一口气拍了十几下,终于慢慢地把嘈杂声压下去。
李梁安继续往下念。
下面是陈述七名案犯受贿金额以及经过。
两位主考官甲和乙受贿最多,检法厅认定的金额分别为银圆一万六千六百七十圆和一万二千一百六十圆。
四位同考官分别受贿银圆八千圆到一万圆不等。
主考官乙还捞了一位如花似玉的花魁做小妾。
听案的诸生和百姓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心里更恨!
这可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只要书读得好,考得功名,金钱美女,全部自动送上门。
可是你们把好处都占了去,一点汤渣都不给我们留,还有天理吗?
讲述完行贿受贿经过后,李梁安继续列举证据。
七位案犯的钱存在哪家银行,被警政部门拿着慎法院的批文查实。
又或存在家里,被警政部门拿着检法部门的搜查令,从地窖或某隐密处翻找出来。
然后是证人,被一一传唤上庭,当众接受检法官和主审官的质询。
开始先由书记官郑重向证人宣布相关律法规定,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如果做伪证,提供假证词,视情节轻重,会判处一年到十年劳役徒刑,最高为发配五千里的流刑。
等证人清楚无误地明白表示听明白了,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这才由检法官和主审官提问。
此间,案犯可以提出质疑,但不能胡搅蛮缠,一切以主审官裁定为准。
证人是天界院的僧人,还有几家酒楼的掌柜和伙计。
那些名士大儒们商量这些事,都会找些景色秀丽、华贵上档次的酒楼。这些酒楼掌柜和伙计作证,某年某月某日,确实有若干位名士大儒,在本酒楼最好的雅间叙事。
他们商议的是“雅事”,多不背人,掌柜和伙计也听到几耳朵,比如某地某某,才思敏捷,又尊师重道,可为本科举人。
围廊和庭院的人又骂开了。
隆庆元年南闱还没开始,主考同考官都还没到任,这些名士大儒就开始“小圈子”商议,把本科举人名录定下来,甚至还在雅间为几位俊杰学子的名次,争得脸红耳赤。
南闱家开的!
那是朝廷为国抡才的大典,无比严肃神圣的事,就在你们觥筹交错中私定下来了。
徐阶看在眼里,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两百年来,科试几经演化,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也养成了这样的潜规则,徐阶当年也是这么出头的。
拜名士聂豹为师,扬名三吴,然后中秀才中举,最后一举中探花。
在名士大儒们看来,他们穷一生心血,钻研程朱理学,圣贤经义,天底下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圣人的微言大义了。
既然朝廷以程朱理学、圣人经义抡才,那标准就掌握自己手里,怎么取材录士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只是为了朝廷一份体面,这些名士大儒才委屈自己,鬼鬼祟祟,搞得跟做贼一样为国选才!
如此委屈,世人和朝廷还不体谅
是不会体谅的!
徐阶非常清楚人心险恶。
名士大儒不管以什么名义选材录士,他们玩得都是潜规则,摆不到台面上去。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层层选拔,都是从多数人中选拔出少数优秀人。
落选的都是大部分人,他们不会把失败的原因归于自己才学不够,只是会归于取材不公。
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这世道不公!
今天的会审,把所有的事都摆到桌面上,围廊和庭院听审的诸生们就有了宣泄口,他们就把压抑十几年的积怨向考官,向营私舞弊的名士大儒们倾泻。
徐阶看着坐在右边列席位上,不动如山的海瑞。
海黑子,你想干什么?
想用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挑起诸生的怒火,让江南的名士大儒身败名裂,让曾经把持科试仕途、清流舆情的“官绅联盟”,土崩瓦解。
官绅联盟是地方世家和豪右的代表,这个官绅联盟被击溃,江南地方世家和豪右会元气大伤。
一环套着一环,海瑞和朝廷的手段,也是一环套着一环。
看来皇上这次对江南动手,就是要把以自己徐家为首的地方世家和豪右,一举击溃,好给有从龙之功的新兴工商实业家们,腾地方。
工商联。
腾笼换鸟。
徐阶想明白了。
只是他有些不解,光靠这南闱舞弊案,还有禁书案,还不足以彻底打垮徐府,更不用说身后的江南世家和豪右。
难道还有什么大招没有拿出来?
徐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自从致仕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消息逐渐变得不灵通了。尤其是身居中枢要职的门生故吏们,打着机密新法和考成法等旗号,对往日里随笔写在信里的机要秘密,全部守口如瓶。
这就要了亲命了。
一是表明了某种态度,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自己这位恩师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逐渐变低。
其次带来的后果,徐阶对于隆庆年乃至万历年间的新政,只能通过朝报政报获悉信息。
站在门槛里看,和站在门槛外看,截然不同两种效果。
徐阶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皇上推行的新政,也感觉这个世界正在飞快地脱离他的掌控。
但他不甘心就此认输。
我曾是内阁首辅,斗败过天下第一奸臣严嵩。
徐阶努力用过往的思维去分析着最近朝野发生的事情,他觉得,所有的事物在日新月异,但一切都没有脱离自己的掌控。
徐阶坐着座椅上,不动声色地想着事情,项天赐一拍惊堂木,开始点案犯的姓名,问他们是否认罪。
第一个被点到姓名的正是阮仁道。
这位张居正的门生,自己的徒孙。
徐阶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地站起来。
他穿着一身污秽不堪的囚服,手脚戴着镣铐,披头散发,面目憔悴。
记得隆庆元年他担任南闱同考官后,还当过一任苏南巡按,路过松江府时,特意到徐府拜访老夫。还假惺惺地拜自己为师祖。
呵呵,自己一介致仕老翁,怎么敢做他的师祖。
他那双眼睛里,全是贪婪和野心,想不到张叔大饿不择食,居然收了这么一个祸害为门生。
现在终于惹出祸事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阮仁道站在公堂上,有些垂头丧气。
项天赐问道:“阮仁道,你认罪吗?”
阮仁道长叹一口气,默然了十几秒钟,才徐徐答道:“认罪,我怎么敢不认罪。人证物证皆在,我怎么敢抵赖不认罪。
只是我认罪,有的人他就是不认罪,还能安然无恙。罪犯心中不服。”
项天赐说道:“其他案犯是其他案犯,本官现在只问你,只问你在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中认不认罪?”
“认罪。”阮仁道耷拉着脑袋答道。
“书记官记下。”项天赐继续说道:“既然认罪,在本官援律裁定和量刑前,依律给予你五分钟自陈时间。
提醒一句,你可以说出不得已的原因,这对于合议庭对你定罪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在量刑过程中,可以帮你减免刑期。”
阮仁道凄然一笑:“减免刑期。我已经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减不减免刑期,又有什么意义?”
他环视一圈周围,双手抖了抖,把残破的衣袖抖到手腕上,露出乌黑肮脏的手,继续说道。
“隆庆元年,礼部选我到南京任南直隶乡试同考官,亲朋好友纷纷祝贺我,就连家里的妻妾都知道向我祝贺,说我得到了一份肥差。
肥差?
呵呵。”
阮仁道冷笑几声:“江南多名士大儒,我这个楚地拙才出任南闱同考官,很多人不服啊。我更知道,此去定会风波不断。
为何?
我这是来分别人的肉.”
围观的大部分人安静地听着,只有徐阶等少数人心里有数,阮仁道是张居正暗地里运作的结果,是想往南闱里掺沙子,想看看江南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从刚才的几句话,阮仁道也清楚,自己就是个棋子,过河卒。
只是不知道是现在才清楚呢?还是当初就清楚了。
“江南的规矩,我早有耳闻。其实吧,各地士林风俗都是一样,前辈提携后辈,只是我没有想到,江南的规矩,居然这么大。
名士大儒受世家豪右所托,早早就把一百四十五个举人名额定了下来。
呵呵,你们这样做,何不上疏给朝廷,自己关起门来自己考,考出结果来再呈给朝廷。不过我也知道,树要皮人要脸,名教子弟,最在乎的还是这张脸皮。
江南的名教子弟,更是名也要,利也要,脸皮更加要。”
阮仁道目光扫了一圈,在围廊上徐阶、王世贞、王世懋以及其他上百位缙绅名士们的脸上跳过,脸上露出谁都能看得到的讥笑。
徐阶目光阴冷。
其他大部分缙绅名士们的目光跟他一样阴冷。
阮仁道感受到这阴冷之色,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在公堂里回响。
徐阶很想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