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三人走来,他最先看到,爽朗说道:“麟洲先生回来了。”
声音洪亮,却有些尖锐。
其余三人闻声转过头。
王世懋上前拱手道:“王世懋见过吕公公,见过娑罗主人、鸾啸先生。弟见过大兄。”
“麟洲旅途辛苦了,这两位气度不凡,快快与我们介绍。”面白无须之人笑呵呵说道。
“吕公公,这位是浙江鄞县沈明臣沈嘉则”
王世懋话还未落音,湖蓝直缀男猛地站起来,大声问道:“可是写‘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句章山人?”
穿道袍男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宣城县公督东南,尝设宴于烂柯山,延请众幕僚。
酒酣乐作,幕中有句章山人沈嘉则作《凯歌》十章,中有云‘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胡公欣然起,捋其须曰‘何物沈生,雄快乃尔!’即命刻于石。
壮哉,妙哉!”
沈明臣拱手答道:“正是在下!”
直缀男冲上前来,挽着沈明臣的手,慨然说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王世懋在一旁说道:“这是在下大兄王世贞王元美。”
沈明臣拱手道:“学生见过凤洲公!”
王世懋继续介绍年轻一点的胡元瑞。
“这位是浙江兰溪胡应麟胡元瑞,湖南布政使胡公(胡僖)之子。”
王世贞大喜道:“可是做‘君不见黄河之水来昆仑,浊流万里经龙门。环嵩绝华不少息,吞吐日月排乾坤。’的胡元瑞?”
“不才拙作,让凤洲公见笑了。”
面白无须者大声念道:“天吴扬澜九河溢,大泽龙蛇起原隰。洪荒不解尧舜忧,平成却藉司空力。
元瑞年不过双十,诗才横溢,实乃天下奇才啊!”
王世贞介绍道:“这位是少府监少监、少府监东南分司总办吕用吕公公。”
沈明臣和胡应麟脸色一变,作揖恭声道:“学生见过吕公公。”
“客气了。”吕用拱手回礼,一拂袖袍答道,“老夫乃无赖之人,赖在凤洲公这戏曲研究院,窥文听义,一涤浊骨啊。”
王世贞呵呵一笑,继续向沈、胡二人介绍另外两人:“这位是鸾啸先生潘之恒潘景升。”
沈明臣拱手道:“先生言为剧必自调音始,须先正字,而后取音。高论灼见,让学生敬佩。”
“客气。”
“这位是娑罗主人屠隆屠长卿。”
“原来是屠兄,我同乡故里,久闻大名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在这里一见,真是缘分啊。”
“客气。”
王世贞十分欣然说道:“今日如此多大才相聚一堂,蔽舍生辉。正好,我们戏曲研究院,正好排了几目新戏,就是把南音、海盐腔、戈阳腔等长处,糅合进昆曲,远胜昆山腔。
一起品鉴,多给意见。”
王世懋在一旁跺脚着急地说道:“我的大兄,你还在这里耽于声乐,你难道不知吗?海瑞在苏州广发捕票,缇骑四出,传唤缉捕三吴士子数百人。
江南俊杰之才,几乎被他荡然一空。
就连前首辅徐公,也被他勒令赶赴苏州听参。
想不到铁骨铮铮的海瑞海青天,怎么也成这般?外面都在传说,清名享誉海内的海青天,也成了奸相张太岳的爪牙!”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激愤的王世懋。
过了二三十秒钟,隔壁某位女乐手,不小心拨动手里琵琶琴弦,叮当一声,把众人从凝固中震醒过来。
王世贞瞪了弟弟一眼。
你怎么这么冒失啊!口无遮拦!
没看到坐着的都有谁吗?
吕用吕公公,皇上还是裕王世子时,就跟着冯保一起伺候的老人。
潘之恒、屠隆,是汪道昆的好友。
知道汪道昆是谁吗?
谍报侦查局就是他一手完善的,有坊间传闻,俺答汗突然病逝,土默特部土崩瓦解,跟这位脱不了干系。
他的好友,你猜会不会友情在谍报侦查局挂了个闲职?
沈明臣,沈一贯的叔叔。
沈一贯最近“洗心革面”,拜在礼部左侍郎张四维的门下,最近屡屡发表文章,大肆抨击沈鲤、许国等“旧友”的迂腐僵化,士林为之喧哗。
胡应麟是胡僖的儿子,胡僖又是谁?
湖南布政使,鱼鹰总督王一鹗的得力助手啊!
你看看,各个都是人才,深藏不露,你居然在他们面前说海瑞成了奸相张居正的爪牙,这话要是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我们兄弟还有好日子过吗?
王世懋被自己兄长的电光眼电了几下,猛地醒悟过来。
还是太冲动,太着急了,自己一通脱口而出,要招祸事啊!
心里瞬间连转了九九八十一圈,连忙出口转圜道。
“兄长,现在外面谣言满天飞,抨击朝政,羞辱弼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兄长,你怎么还能坐得住。”
说完后,王世懋忍不住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妈呀,可算圆回来了。
第580章 心慌慌的江南士子
众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吕用脸上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这才落下心来。
王世贞说道:“海公挂出告牌,五天后在苏州公开审案,现在被召集的各地士子缙绅,只不过是被叫去问话。
五天后开审,我们后天出发也来得及。
吕公公,我们要不要一起?”
吕用哈哈一笑,“凤洲公,咱家去苏州,只是应付差事。苏州织造局、杭州织造局,还有江宁织造局,都被裁撤了。
现在东南地面上,内廷只剩下南京镇守太监方文善和咱家。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咱家去看看,要不然给内廷的貂们,都不知道禀告了。
方公公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怎么好请动他,那就咱家走一趟吧。咱家特意提前来,到凤洲公府上拜访,就是仰慕戏曲研究院。
这一拜访不要紧,咱家不想走了,只想住在这里。此间乐,不思上海和苏州啊!只是皇命在身,后天,咱们一起出发吧。”
众人微笑地听着,吕用酷爱昆曲,以及其它戏曲,东南都是有了名的。
而且吕用据说跟冯保是内书堂同科,一样的博学多才,又谦逊有礼,与东南文士往来密切。
内廷的良善之辈,多交往有好处,关键时刻能多个讲情保命的去处。
不过吕用刚才这番话,听听就好。不过里面倒也有些宽解众人的意思。
听到吕用如此说,王世懋转头看向王世贞:“兄长,我们后天出发?”
“对,后天一早出发,我已经叫管事订好了两艘座船,大家一起出发。”
“好,既然兄长做好准备,弟也放心了。”
寒暄几句,王世贞和王世懋告了声罪,转到书房里去了。
“季美,遇大事要有静气!”
进到书房,王世贞就忍不住抱怨道。
弟弟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把为兄苦心打造的人设,一脚给踹得稀碎。
王世懋低着头说道:“弟知道错了,刚才确实心急冲动了。”
“刚才那一屋子,都是人精啊,谁也不知道他们揣着什么心眼啊。稍有不慎,王家就是大祸事。”
王世贞坐下来,叹着气说道。
王世懋在旁边坐下,摇着头说道:“兄长,真是想不到,朝廷砍向东南的这一刀,居然是海瑞海青天砍出来的。”
王世贞烦躁地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脸上浮现出疲惫和畏惧,目光里透着心有余悸,仿佛他这一辈子的勇气在二月初一的大早朝上,全部用完了。
“唉,人算不如天算。东南的局势,波诡云谲,如履薄冰,谁也不知道,五天后的苏州,会审出什么来。”
“兄长,我听说徐府大公子,在水月禅院出家那位,跟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三本禁书,《西苑春梦》、《张阁老华绮录》和《徐侍郎报应记》有关。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大家原本以为这三本禁书,是高拱暗使他人写的,想不到是徐家大公子的泄愤之作。
徐相国被传召去苏州,听说就是为了此事。”
王世贞看了王世懋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听他往下说。
“说来此事也巧。听说是海抚台查封了天界院,正巧徐府大公子在那里挂单,被一并抓了起来。
这位大公子做贼心虚,还没等警政官怎么问,他就一五一十,来个竹筒倒豆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个干净。”
王世贞坐了下来,用眼神鼓励弟弟,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兄长,我还听说,海抚台还要重审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据说是他南下路上,遇到几个坚持告状的秀才生员,然后潜行调查,查得七七八八。
南闱主考官、同考官、监考官,二十多号人,在南京江苏的,全部被海抚台发票给拘到苏州来了。迁任他地的,被海抚台一纸弹劾,吏部和刑部,把他们都给拘了。
听说天界院有僧人参与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所以才会被查。
兄长,南闱案除了考官和监考官,不知会牵涉到多少世家缙绅,也不知道江南多少士子会被牵连进去。”
每科乡试,代表地方世家缙绅的名士大儒们,会暗中协商,早早分配好举人名额,考官们在做顺水人情的同时趁机捞一笔。
种种舞弊,已经士林公开的秘密。
尤其是集中南直隶俊才文士的南闱,更是舞弊最厉害。
王世贞淡淡地说道:“对于这些舞弊,以前朝野上下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皇上派来海青天倒查隆庆元年南闱案,大家都心里有数,这一次皇上和朝廷动真格,很难再侥幸蒙混过关。
这些日子,世家缙绅们书信往来急切,想必是都在暗地里商量好了,替罪羊也都定好了,所以这水,又开始风平浪静了。”
“兄长,我听说隆庆元年南闱案,首犯是阮仁道.”
王世贞冷笑了两声,“他是张叔大的门生,楚党中坚。他只是同考官,当年是张居正派下来掺沙子的。
可现在大家都认定了,他必须是首犯。”
王世懋忍不住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能松一口气了。”
“松一口气?想多了季美!”
王世懋一愣,“兄长,什么意思?”
王世贞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反倒安静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王世懋追问道:“兄长,难道里面还有什么玄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