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有上千百姓围着看热闹。
那三座嘉靖皇帝下旨敕修的牌坊,污脏不堪,黯淡无光。下面站满了男女老少,周围地上满是鼻涕、黄痰和瓜子壳。
袁道安引着王世懋在远处下了马车,绕到侧门,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徐府家仆的脸,见是认识的袁道安,悄悄开了门,放两人进来。
“少湖公在哪里?”
“老爷在中院书房里。唉”
“怎么了?”
“十几个投献改姓的佃户,带着两个乡老,把老爷堵在书房里,指着老爷的鼻子在骂,唉,我们都看不下去。要不是老爷再三严令,我们早就把这些瘪三打将出去了。”
“指着少湖公的鼻子骂!真是岂有此理!”
袁道安怒火冲天,提起衣襟,加快步伐。
王世懋连忙跟上。
隔着一道墙,就听到有破口大骂的声音。
“老徐头,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上面还有海青天要查你,你要完了。”
“是啊,你完了不要连累我们。快写契约,把我们投献的田地还给我们。”
“当年我带着田地三百亩水田投献你家,结果只折合两千两银子。我那都是上好的水田啊,一亩少说合十两银子。
你们也太黑了。现在事到如今,我也懒得算计,你把苏州城那座肤瑞昌绸布行给我就行了。”
终于听到徐琨斥骂反驳的声音:“你胡说八道什么!你那是上好水田吗?都是他娘的薄田,五两银子一亩都没人要。
当年没人逼你投献我们府上,是你哭着喊着要投献,还在我们府上跪了几天几夜,可怜你才收纳。
折合两千两银子,还让你改名徐五,视为家人。见你机灵,还借了五千两银子,让你开了肤瑞昌绸布行,还把你投献的田地折银两千两银子,算了布行三成份子给你。
我们徐府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你个白眼狼,居然落井下石,想反咬我们一口。休想!”
徐五耍起无赖来,“好啊,你居然敢血口喷人,诬蔑我等良民,那我们去打官司,去苏州巡按衙门打官司,去扬州巡抚衙门,找海青天打官司!”
徐琨顿时被堵得无话可说。
袁道安、王世懋先后走进书房里,看着十几个人围着坐在书案后面的徐阶,有的指着他叽叽咕咕,有的指着他一顿辱骂。
徐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徐阶一身天青绵绸道袍,头戴四方平顶巾,呆呆地坐着,低着头,耷拉着眼睛,目光呆滞。
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毫无光彩,暮气沉沉,一片灰暗。
面对着周围众人的呵斥辱骂,他一声不吭。
脸上时而闪过不知所措,时而闪过麻木淡然,时而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放肆!你们在干什么!”王世懋呵斥道,“少湖公虽然不是内阁首辅,但他还是朝廷的正一品荣禄大夫。
你们如此肆意凌辱前首辅,朝廷致仕一品大员,是在打朝廷的脸面,是在打皇上的脸面,信不信我上疏参你们一本.
不,你们这些刁民,还没资格吃弹劾,我定要往松江府、扬州按察使司递揭帖,叫官府拿了你们这些犯上不敬的刁民!”
听到王世懋怒斥了几句,众人对视了几眼,纷纷离去。
袁道安看着徐阶,泪流满脸,悲痛地不能自已。
“少湖公,怎么能让受你如此奇耻大辱!晚生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也要去京里告御状。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位前内阁首辅,一品荣禄大夫呢!”
徐阶缓缓抬起头,满是沧桑的脸上全是无可奈何,闭着眼睛黯然道:“夜泉无晓日,枯树足悲风。老夫这课枯树,早无春意。寒冬将至,枯树腐化啊。”
王世懋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泛起无尽悲凉。
世态炎凉,欺人太甚!
“少湖公,我兄弟二人也是被贬之人,无法在庙堂为少湖公发声。
但我们还有笔,我们定会把少湖公所受之凌辱,刊登在《词林》报纸上,再写信给诸多同仁好友,向他们疾呼,大明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有功于天下的三朝元老!”
徐阶满脸激动,想起身却摇摇晃晃起不来,只能颤颤巍巍拱手,嘶哑着声音说道:“你昆仲二人高义,老夫心领了。”
王世懋和袁道安安慰了徐阶几句,又匆匆告辞离去。
他们要赶紧把徐阶如今所受之不公,向江南和天下士林们揭示。
今日是少湖公,明日可能就是我们!
徐阶叫徐琨代自己送客。
等三人离开书房远去,坐在椅子上的徐阶目光闪烁,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一位心腹管事刚走过来,看到窗户被推开,自家老爷站在窗后,双眼透出的狠辣凶厉,如利剑飞刃,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第558章 老夫海南海瑞海刚峰
南京城永康桥旁的宣宁坊一条小巷,一位游方道人敲着渔鼓,扬声唱道。
“咒着符水用元神,铺着坛场拜老君。看着桌面收斋衬,志诚心无半分,一般的吃酒尝荤,走会街消闷闲。谁家有灾又有病,成全我赚钱啊!”
歌声悠悠,俏皮又好笑。
走到一家院门前,道士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悄悄敲了敲院门。
不一会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双眼睛,看清楚道士相貌,又惊又喜,连忙开了门,把道士让到院子里。
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又把院门紧紧关上。
“舅舅,你怎么来了?”皇甫檀惊喜地问道。
任博安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长吐一口气:“来看看你。出来时我答应过彩莲,要好生照顾你。”
彩莲是皇甫檀妻子的闺名,与一对儿女住在苏州城外小镇里。
听到妻子的名字,皇甫檀不由有些惆怅。
“不知他们过得如何?”
任博安看着皇甫檀,眼睛里闪过愧疚之色,“是我害了你,硬要拉着你出来赶这趟浑水,结果把你也陷在里面了。
幸好是海公找你办事,要不然我怎么跟彩莲交代。”
“舅舅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住所是锦衣卫安排的,你说我怎么找得到。”
“舅舅在替锦衣卫办事?”
任博安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替海公办什么事?”
“隆庆元年南闱之事。我这几日在联络当年没有行贿,都名落孙山的秀才们,还有就是打听那些给了钱,从阮仁道手里买到举人功名的人.
收集证词和证据。”
“海公终于要查隆庆元年南闱之事了。只是这天下腌事太多了,一个海公怎么查得过来啊。”
“舅舅,你在办什么事?”
“我的事,你不要过问。”
任博安看到皇甫檀有些不虞。
你问我,我和盘托出;我问你,你叫我不要过问?
任博安叹了一口气:“你给海公办事,办的是正大光明的事,说出来无妨。我是在替锦衣卫办事,办的是阴私诡秘之事,你能不知道就最好不要知道。”
皇甫檀有些不敢相信,“海公怎么跟锦衣卫纠葛在一起了?”
“那有何不可?锦衣卫是皇上耳目,有些事海公不方便查办,锦衣卫正好。浩举啊,江南可能会兴起大狱,不知会破多少家,死多少人!”
皇甫檀冷然道:“那些贪官污吏,还有欺男霸女的世家豪右,我看死干净了才好,死干净了百姓们才有好日子过。”
任博安摇了摇头:“死不干净的。这一拔被铲除了,又会长出新的一拔。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
皇甫檀也有些黯然失神,继而又振奋起来,“幸好大明有海公,有他老人家在,大明还有希望。
这几日,我被海公耳提面命,越来越感觉大明真的在大变,会变得出乎我们意料的好。”
“大明会变好,真的吗?”任博安反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还年轻,心里有份希望总是好的。”
又寒暄了几句,切切交代了几句,任博安起身离开。
“浩举,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何日再见。记住了,你还有彩莲和孩子,万事要好自珍重。”
“舅舅放心。倒是你.万事当心。”
任博安笑了笑,挥了挥手离开了小院。
“打渔鼓,唱道情,说生说死说功名。唱道情,打渔鼓,说神说仙说今古。仙家自有山中乐,凡家自有世间忧”
歌声伴着渔鼓声,悠悠地在小巷里回响着,传到了院子里,皇甫檀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到任博安的歌声远去,像一缕轻烟消失在艳阳之中。
“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神道不欺贫。舅舅,我们可能又重逢机遇了,只是希望不要又是一场南柯梦。”
任博安一身道士衣装,七拐八转,转到那家西洋货店铺后门,哒哒哒-哒哒,在门上敲响了三长两短声音。
很快有人开了门,放任博安进去,并把他引进上房里,苏峰在那里等着他。
“任先生,请坐。”
“苏都事客气了。”
“鄙人台甫百成,任先生叫我百成即可。”
任博安愣了,随即答道:“在下台甫修敬。”
“修敬先生,请喝茶。”
“谢百成兄。”
等任博安抿了两口茶后,苏峰问道:“修敬先生,可有访到邵健的踪迹?”
“百成兄,在下访到了。”
“他在何处?”
“就在南京。”
“南京?居然来了南京,难怪我们的人手在苏常一带,挖地三尺都没找到这厮,居然跑来了南京。
修敬先生有跟他见了面?”
“见了。他到南京是避祸来了。”
苏峰笑了,“海公可真是神龛上的关公像,才刚亮出来,不仅江南官绅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这些宵小们也是被吓得四处乱窜。”
“百成兄,邵健做的是访行勾当,与官吏士绅关系密切。他深知海公来了江南,肯定有一批官绅会倒霉。
他怕的是自己被攀扯了出来。
邵健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物,到了海公跟前,一顿板子能活活打死他,就跟打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
苏峰嘴巴撇了撇,“老鼠爬虫最是机敏,一察觉到危险就提前开溜。”
“百成兄,你现在可以说,让在下找到邵健,欲行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