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此阁老最是怕热,暑夏夜晚最是难熬,往往被热得彻夜难眠。于是有地方某巡抚,献上一件竹夫人。说是用百年的湖广湘妃竹,精制而成,周边遍饰天山墨玉,耗费千金。
阁老抱着竹夫人入睡,再酷热的暑夜,也犹如冰雪仙子在怀,酣畅通宵。石麓公,写得如此明显,此位张阁老是谁,不言而喻了吧。”
李春芳阴沉着脸点点头。
张居正继续说道:“《西苑春梦》,说某朝有位皇子,深居西苑,地方献上七位美人.”
李春芳一拍桌子,厉声道:“好了,不用说了!”
张居正见到李春芳动怒,继续说道:“石麓公,依仗手里文笔,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污人清白、造谣生事,不正是那些人的拿手好戏吗?
这些话本印刷精美,与那些小册子、揭帖同时散布大江南北。石麓公,他们把我们视为严嵩一类的奸党,不惜笔墨,败坏我等名声。
你说,此事还有缓解的余地吗?”
李春芳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他们这是做什么啊?不仅侮蔑朝廷重臣,居然还敢以宫闱隐私侮蔑皇上。
取死之道啊!取死之道啊!”
张居正对李春芳说道:“子实兄,暗潮汹涌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要陛下为我们遮风挡雨吗?
子实兄以前对弟说过,旧路难走,新路更难走!可是不管多么难走,也不能事事都要陛下为我们斩荆披棘。
他们要战,那就战了!
新政改革,以后我们还会遇到更多的凶险,总不事事息事宁人啊!不狠狠来上一炮,阴霾妖尘怎么能驱散!”
李春芳睁开眼睛,看着张居正,神情复杂,“叔大,还是你有担当。”
张居正答道:“主持新政改革,担当是第一要紧之事。”
李春芳摇了摇头:“叔大,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今日行此举措,就是与那些人彻底撕破脸皮,再无缓和余地了。”
“子实兄,叔大自从皇上手里接下新政改革之事,就抱了破釜沉舟之心。”
李春芳猛然明白,张居正如此猛烈的反击,也是做给皇上看的,展示他坚持新政改革的决心。
想到前段时间张居正与高拱之间,对新政改革主导权的明争暗斗,李春芳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丁士美、郜永春怒气冲冲地冲进王遴府邸书房里,“卑鄙无耻!亏得张叔大也是江陵神童,进士庶吉士出身,居然行此下流招数!
无耻!卑鄙!”
王遴一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坐在旁边的张、董传策对视一眼,觉得有些泄气。
张居正不仅是阁老还是吏部尚书,奉诏试行考成法,按制处置,你还真拿他没办法。
你可以去申述,但是二月初一一过,什么时候再开早朝,谁也不知道。
时机一失,没法发动致命一击,前些日子的辛苦筹划就全白费了。
郜永春焦虑不安地问道:“继津公,怎么办,我们都准备好了,朝会上的奏章来回润色了十几遍,现在也遍示了亲朋好友,现在连承天门都进不去,还怎么当众弹劾?”
王遴心里也着急,但他知道不能表现出来,否则的话人心就散了,队伍更不好带了。
“慌什么!朝中正义之辈,比比皆是。张叔大停了我们这些人的职,还有其他的同仁前仆后继。”
董传策好奇地问道:“谁?还有谁?我看了吏部公布的名录,吾等八十一位同仁,被一网打尽,全部停职,入学习班学习一月。”
王遴看了他一眼,心中愤苦。
我怎么知道还有谁,我还要去现找!
当初看到有近百人愿意一起在早朝上上疏弹劾,觉得稳操胜券,就没有再多联络。万万没有想到,张居正居然来了一记狠招!
直接不让我们进承天门!
王遴沉住气说道:“现在奸党疯狂反扑,事态严峻。为了不走漏风声,老夫就不在这里说其他同仁们的名字。
待会老夫去联络他们,让他们代我等上疏。不用慌,我等正道之士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一起发力,定能扳倒奸贼佞臣!”
丁士美、郜永春、张、董传策面面相觑。
大家甘冒舍家弃业的风险,真的是一心一意为圣教,为所谓的天理正道吗?
开玩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那么幼稚!
现在新党之人,占据要职,翰华清流被排斥冷落,要是再不趁着这次天降异象的大好机会狠狠反击,以后就没有大家的容身之处。
不把这些奸佞新党逐出朝廷,不空出显要官职来,大家怎么报效朝廷?怎么为大明江山社稷做贡献。
可是现在大家被张居正打了一记闷棍,都有些气馁。
众人看着一脸天高云淡的王遴,心里在暗暗揣测。
王继津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葛守礼和张四维也第一时间找到了高拱。
“这个张叔大,真是.”张四维原本想说张居正有魄力,但脑子转得快,怕刺激到高拱,连忙改口:“胆子大!居然挟公权以报私怨啊!”
高拱这几日有些魂不守舍,听了张居正的话,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地答道:“张叔大器满而骄。
而今群小激之,便虎负不可下,鱼烂不复顾。才行此下招。”
葛守礼掏出几本书,摆到桌面上,皱着眉头说道:“肃卿,凤磐,你们看,这是从南边传来的话本。
你们看看这话本的名字,《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还有这本不大敬的《西苑春梦》。
王继津他们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张叔大此举难保不是西苑动怒啊!”
高拱拿过这几本书,匆匆扫过一遍,脸色一变,露出厌恶之色,狠狠摔在桌子上,破口骂道。
“王继津这些人,是黔驴技穷吗?这胆子也大得没边了,还《西苑春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
张四维接过那几本话本,前面后面翻来覆去看了几回。
他文采斐然,出过十几本书,对印书之事十分熟悉。拿着手里的话本来回地看了几遍,越看越熟悉,心里突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惊。
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高拱。
看到他还在一脸愤然地怒斥着这些话本书的作者、印匠和书商,张四维心头一动,原本想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第506章 众正盈朝
“梆梆!”
万历元年二月初一子夜,院子外的打更声刚响起,张四维就醒了。
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几分钟,身边的妾侍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唉,都是太久没有早朝了。
嘉靖帝虽然醉心玄修敬天,但从不耽误朔望早朝。自己从中进士做朝官,有资格入午门参加朝会开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子夜起床。
十几年下来,妾侍和婢女们都养成习惯,一到时候初一十五的子夜,就会叫醒自己,伺候自己穿戴,做好上朝的准备。
隆庆年间,先皇隆庆帝只坚持了半年就罢早朝,叫太子代行。
不过太子毕竟只是储君,举行早朝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只在西苑太极殿召集群臣议事,有资格参加的多是六部诸寺实务官。
自己这位翰林院学士,翰华清贵,是去不了西苑。
两年半耽搁下来,妾侍和婢女们都摈弃了习惯。
昨晚入睡前自己交代过她们,想不到还是忘记了。
张四维看着床帐顶,江南织绣的花纹确实好看,可他不想再看下去了,连咳了几声,旁边妾侍猛地惊醒了,连声说道。
“老爷,妾身该死,全睡糊涂了。问菊,墨秋,快起来,伺候老爷起身。”
外间的婢女被叫醒,端着铜盆、毛巾、牙刷、青盐罐进来,先伺候张四维洗漱整齐后,再端上米粥,让张四维吃下垫垫肚子。
接下来是穿朝服。
今日早朝也是万历帝登基大典。内阁早早传下诏书,仪式在皇极殿举行,文武百官必须穿朝服。
自成化弘治年间后,早朝官员服饰变得混乱随便起来,只要不是正旦、大祀等重大仪式,百官们穿着公服去上朝,也没人说什么。
但今天肯定不行,必须穿朝服。
在妾侍、婢女的伺候下,张四维穿上白纱中单、青色领赤罗裳、青缘齿罗蔽膝、再配上赤白二色绢制革带,佩绶,着白袜黑履。
头戴三梁冠。
为了表示还在国丧期,赤罗裳外罩白色褙子,革带外包白布,冠上遮白布。
准备停当后,张四维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养养神。
等到时间差不多,这才出门。
二月的北京,晚上还很冷,北风卷着不肯散去的寒意,嗖嗖地往张四维的衣领里钻。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快走几步,沿着抄廊走到前院,迅速钻进轿厅改成了马厅里,坐上等候着的马车。
随着马夫一声吆喝,马蹄哒哒声响,打破了张府的寂静,然后逐渐远去。
承天门外,排着上百辆马车,张四维官阶不高,没有优待,早早就下了车,提着衣襟,沿着长安街往前走。
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白褙子,梁冠挂白纱。
大家都心事重重,勉强打着招呼,匆匆往前走。
到了承天门,大家都在排队,按照不同衙门先后顺序验牌进门。
进了承天门,又排队验牌进午门。
大家都有些不悦,历朝历代都是在午门验腰牌,万历朝非得在承天门再验一次,脱裤子放屁。
不过承天门和午门,都开了左右便门和左右掖门,虽然手续繁琐了一道,可进门更快了。
进了午门,上过朝的京官们,老马识途地找到各衙门的朝房,聚在一起,轻声聊着话。
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多是新进上来的官员,根本没有上过朝。
张四维看着这些人,眼角都是往下斜的。
他很快走到了翰林院的朝房里,同僚们人数少了许多,情绪也比较低落。
吏部考成法暂停官职者,翰林院是重灾区,直接被停职三分之一,其余的也是人心惶惶。
“王继津他们被停职,听说是张阁部挟公报私!”
“谁叫王继津他们盯着张阁部往死里弹劾。天降异象,这个罪名谁吃得消。还在朝会大典上公开上疏,不收拾你收拾谁?”
“官印在人家手里拽着,你怎么跟人家斗?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
几位翰林摇着头叹息了几句。
旁边另外几位翰林没有出声,眼睛里透着凶厉的目光,无意间被张四维一眼给扫到了。
今天必有大事要发生了。
张四维心里哀叹了一句。
朝堂上大浪涌起,千万不要把我给席卷到。
突然,他看到远处高拱和两人站在暗处,人影幢幢。
张四维努力看了几眼,只看到一人身形是葛守礼,另一人实在看不清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