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来势汹汹啊。”
徐阶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对。”
徐琨一愣,“老爷,哪里不对?”
“皇上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深谋远虑,最擅长布局。王继津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全身上下最厉害的就那张嘴。
皇上眼皮底下,让王继津闹腾成这样,还把册子和揭帖,从京师传到江南来了,真当皇上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徐琨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老爷,那皇上打得什么主意?”
徐阶挥挥手,示意美婢和丫鬟都退下。
徐琨连忙上前去,扶着他的胳膊,搀扶到座椅上坐下。
徐阶把捏着手里的老花镜收起来,放到桌子上,默想了一会,然后点点头:“嗯,老夫有点明白了。”
“老爷明白皇上意欲如何?”
“以前啊,他再擅权专国,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行新政,也以解决当下问题为要紧。”
徐琨灵光一闪:“兴工商、整饬盐政,丰盈国库。畅通海运,以缓漕运之弊。”
“对,解决当下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再暗地里拿住兵权,确保他的储君之位不会有意外。其余新政都是试探性的,这里试一下,那里试一下。
以试探深浅、摸清底细为主,不着急全面推开,皇上做太子时就很有耐心。”
徐琨兴奋地说道:“现在皇上即位,再无意外之虞,他现在准备全面推行新政?”
“是的。全面推行新政之前,他要把朝堂摆到秤上好好称一称!”
徐琨愣住了,“老爷,你是说王继津这次闹腾,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想好好看一看朝堂上百官们的真面目?”
徐阶靠着座椅,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先皇驾崩,新皇即位,正是动荡之时。
新臣与旧臣之间要争,新臣与新臣之间也要争。朝中百官各怀心思,暗潮涌动,而且还是处处暗潮,波诡云谲。
皇上擅布局做局,他最擅长的就是或逼或引对手入他设定的局。”
徐琨眼睛发亮:“老爷,暗地里纵容王继津等人以异象攻讦朝政,是皇上布得局?”
徐阶老神在在地说道:“天降异象、警示苍生。多好的攻讦理由,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谁都想把剑柄抓在自己手上,把剑锋对准别人。
于是人人都盯在这件事上,按照时兴的说法,这思想不就统一了吗?知道百官们想做什么,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接下来就好应对了。”
徐琨眼睛里闪过失落地说道:“百官还是被皇上拿捏住了。”
徐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的精光,“那有这么简单。百官们在皇上手里吃的亏还少吗?吃一堑长一智。
老二,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一场精彩大戏要敲锣开演了。只是这戏演着演着,会不会成为第二次大礼仪,真就不好说了。”
徐琨看着老父亲脸上的幸灾乐祸,心里也笑了。
老爹,看来你在皇上手里,也吃过苦头!
正月二十四,紫禁城奉先殿,朱翊钧、皇太后陈氏、皇后薛氏向隆庆帝神主和灵柩行礼。
今天是隆庆帝龙驭宾天一个月,三人一起来奉先殿烧香磕头。
礼毕后,三人出了正殿,站在殿前平台上。
朝日喷薄而出,把一片素缟的紫禁城映成金色。
陈氏问道:“皇上,先皇的山陵如何?”
“太后放心,工部朱尚书正在实地勘查。他做事情十分踏实,又善于营造,有什么问题定会及时发现,及时处理。”
“唉,不要误了入山陵的吉日就好。安置好先皇,我们也算了了一桩大事。”陈氏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朱翊钧和薛氏,“你们说会话,待会叫皇后来慈庆宫。哀家这些日子,一刻都离不开她。”
说罢,陈氏下了平台,坐上步辇离开。
朱翊钧转头看了看薛宝琴,她也一身衰服,素面无妆,依然明艳绝伦。
“你们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住着都习惯,请皇上放心。”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阳光照过来,他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紫禁城这地方,看着庄严雄壮,其实暮气沉沉,朕是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住在西苑舒服。”
薛宝琴笑了,露出贝壳一样齐整的牙齿,“臣妾等人也觉得西苑好。”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且等等,等过了国丧,你们搬到西苑去住。到那时,你可以跟朕打马球,琉璃可以唱歌给朕听。
还有她们,有什么拿手的,都可以施展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就在宫里好好待着。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多照顾她们,也多陪陪太后说说话。”
“臣妾领旨。”薛宝琴停顿一下说道,“看陛下瘦了些。请皇上不要过于操劳国事,熬坏了身体。”
朱翊钧侧头问道:“皇后也听到了些风声?”
“三七时,命妇们进宫祭拜先皇。太后设席款待。臣妾在席间听母亲说起过。说是湖广有人造反,民情沸腾。”
“朕砸了十万宗亲们的金饭碗,肯定会有人跳出来闹事。朕早就料到了,不怕。
督理处已经廷寄,调王一鹗总督湖广军务,调汤克宽为总兵官,调广西狼兵、播州土司兵以及湖广营卫、警卫驻军会剿。
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薛宝琴看朱翊钧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是他脸颊削,眼窝微凹,显得眼睛更大,心痛地说道:“陛下,臣妾不能在御前伺候,还请多多珍重龙体。”
朱翊钧笑了笑,“放心好了。朕还有事,先走了。”
他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挥挥右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自皇爷爷升天后,朕一直在西苑一个人这样过,习惯了。
你们不必担心。”
朱翊钧走到御道上,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站在平台上,犹如一朵绽开的梨花。
第501章 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漠南大青山大板升王帐,也有一场隆重的丧事在举行。
硕大的帐篷里,“寿终正寝”的俺答汗躺在临时搭建的木床上。
子侄孙辈们捧着水果,摆到案上,然后依次跪地磕头,烧七柱香。
烧完香后有老人为俺答汗洗手净面,穿上老衣服。脸面盖上丝绸哈达,张开的嘴巴里放上黄油、炒米、金银珠宝和钱币。
左右手里再各塞进去七枚铜钱。
忙完这些,在某位老人的指挥下,子孙们抬着俺答汗的遗体,从窗户递出去。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死者尸体不能停在床上,也要尽快挪出帐篷,停在户外。
用锦缎丝绸层层包裹的俺答汗尸体,被抬出大帐后,入殓在一棵一破为二的大树里,再放入部分俺答汗生前念过的佛经等八本。
意寓俺答汗在登极乐世界的路上,有八部天龙护卫左右,以免被妖魔鬼祟惊扰到。
大树合上,用锦带六条,牢牢箍紧,外面用棉布层层包裹。
最后摆在大帐外面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停灵二十一天后再火化。
蒙古人不兴披麻戴孝,但是也行守灵之礼。
再大帐里祭拜过的子侄孙辈们,早早出了大帐,分坐在灵前周边。
陆续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带着奶酪、面饼、果脯等东西,摆在树椁前以为祭品,跪拜行礼。三娘子抱着不他失礼,丙兔台吉在旁边,跪拜还礼。
亲朋好友祭拜完事后,分坐在灵前的草地上,把带来的祭品分给围观的小孩们。围观的牧民和小孩们不忌讳这些,还哄抢这些祭品。
蒙古人传说,吃了这些祭品能长命百岁。
亲朋好友喝着主人家提供的热汤和马奶酒,吟唱挽歌。歌词哀悼和追怀俺答汗生前丰功伟业,对部众的爱护之心,对子孙的抚养之恩。
歌声委婉悲切,哀怨幽扬。
三娘子和丙兔时而回唱几句。
按照蒙古风俗,家里老人升天后,子孙和亲属不能哭,因为活人的泪水会变成死者赶阎罗殿途中的河,河水大涨会增加死者行旅的困难。
在棚子两边,还搭建了两个棚子。
左边棚子是崇善寺的和尚在做法事。
漠南的僧人法事与内地不同,除了正常的颂念之外,还有鼓锣敲打。
六个和尚鼓着腮帮子,吹着长长铜钦,声音宏大,低沉威严,主打一个你还没死透一定给你吹活过来。
右边棚子是六个萨满轮流跳大神。
他们穿着满是羽毛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戴着奇形怪状的头饰和面具,举着神鼓,摇头晃脑,又蹦又跳。
嘴里念念有词,阴阳顿挫,用蒙语大声唱着萨满调。
大概意思是:“阿吉,高天上闻,普天周闻。孛儿只斤氏,乃其姓也..”
萨满们在向天上的长生天、地下的阎罗王通报,有一代雄主孛儿只斤阿勒坦,离开人世,前去你们那嘎达报到去了,看着他曾为人主的情分上,好生优待,安排个天神位置。
人世间他的亲属子孙,万千部众一定会感念你们的好,给你们按时上祭品。
咿咿呀呀,呜呜啊啊,非常嘈杂,主打一个你要是没死通透能把你烦得又活转过来。
三娘子坐在大帐正中间,暂时休息。
不他失礼躺在旁边的毯子上,盖着被褥,睡得正香。
玄池和尚坐在对面,托克托坐在中间,三人在轻声说着话。
以前托克托与三娘子有隙,是玄池和尚居中调解,化解了误会,两人很快走近,结为同盟。
玄池和尚开门见山地劝道:“夫人,而今局势危急,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三娘子默然一会,转头问托克托,“脱脱,他们在干什么?”
托克托答道:“克兔哈屯,伯思哈儿和那林给大汗磕了几个头后,一直在四处活动,拉拢着各部百户和千户。
丙兔倒是老实,一直在外面守灵,时不时和比吉、宰生、青山他卜能喝几碗酒,把自己灌醉。
博迪达喇、野邓、古格鲁(哥力各台吉)、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都逃回了各自部落里,正在召集人马,意图不轨。”
比吉、宰生、青山他卜能是俺答汗的女婿,都是土默特和永谢布部的千户或百户,反倒对三娘子忠心耿耿。
三娘子想了一会,问计玄池和尚:“大和尚,大汗在世时,说你的智慧像大海一样广袤,像大青山一样高耸入云。
上次礼佛,大汗也是千选万选选在了崇善寺。
现在大汗登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还请大和尚为我们出个主意,以解困境。”
玄池和尚手里转动着念珠,垂眉说道:“这些年贫僧得大汗知遇提携之恩,无以为报。
贫僧才学浅薄,不敢妄自乱言,只是说一说贫僧的一些想法。”
“大和尚请说。”
“而今大汗登极乐世界而去,群狼环视,各怀心思。贫僧觉得,当务之急就是立新汗。”
三娘子眉头一皱,“立新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