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大,你的对手是谁,不言而喻。”
潘晟说得有些口干,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温茶,润了润喉咙,继续往下说。
“嘉靖二十八年,叔大上《论时政疏》,言及宗室、人才、吏治、武备与财税五大弊政。这些年,你虽然身在翰林院等清贵之地,却十分清楚大明实情积弊。
前些年你还是清流时,常常与人激辨。
当时老夫也好做王霸之辨。叔大毫不客气地批评我等‘不知王霸之辩、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的道理,误认为‘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一再强调富强即为仁义,同为王道。
富强在于富国强兵,在于整饬吏治、关键解决财用大匮。在此前五弊政的基础上,叔大还提出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项新政大略。
老夫也接受了叔大的治国理念,成为志同道合之人。”
潘晟说得有些激动,“高新郑也大行新政,大言‘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他的新政也是宁边备、选人才、清吏治、厘财税。
说的一套套,不比张叔大你的差。
听其言,观其行。
他的新政做过几回实事?
盐政,高新郑大张旗鼓,门生二十四天罡出京入淮,结果闹得灰头灰脸的回来。
还是殿下派海公为首,王子荐为辅,一番整饬,然后庞少南善后。最后得以天下盐政大善,盐税齐全,国库税银为之一宽。
盐政如此,清丈田地也是如此,遇到艰难就袖手躲到一边,让殿下冲锋陷阵,可有半分人臣之德?
与其让高大胡子以新政沽名钓誉,不如叔大你干脆把他踢出阁去,接过新政大旗,带着大家,脚踏实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张居正经过几年沉淀,在内阁里默默观察老师徐阶、以及其他阁老和尚书们的斗争手段,成长得非常快。
现在的他不再是很容易一惊一乍的愤青,是位成熟稳重、心思缜密的阁老。
潘晟的话说得很中听,也非常合他心意,但张居正只是不停地点头,没有显得有多激动。
在收到冯保以含蓄手段传来的信息后,张居正心里明白,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第一鸣就是踢高拱出阁,接过新政主导权。
身为朱翊钧的老师和近臣,张居正很清楚隆庆年间的新政,只是嘉靖末年的延续,以聚财源、收兵权、平外患为主,同时进行一定规模的摸索性改革。
调查实情,试探阻碍,为下一步深入全面的新政改革做准备。
太子殿下年少,但做事非常慎重稳健。
他收拢兵权、拓聚财源后,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可以跟旧势力慢慢磨,打持久战。
冯保突然悄悄告诉他,隆庆帝身体大坏,估计坚持不了多久,那自己就要暗中加快步伐,至少要做好充分准备,以便在大变之时,一击成事。
“叔大谢过水濂公以及诸位贤达的支持。张某现在的心里,只有阳明先生的一首诗。”
“哪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潘晟若有所思,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460章 内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一辆四轮马车沿着朝阳门大街向西走。
马车里,少府监司簿王梁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闭目养神的杨金水,心里揣摩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爹,真是想不到。”
杨金水还是闭着眼睛,轻声答道:“有什么想不到的?”
“爹爹,儿子实在想不到,太子妃最后定了薛侯爷之女。”
“现在想来,反倒是一件好事。”杨金水缓缓睁开眼睛。
“好事?儿子愚钝,还请爹爹指点。”
“宋氏能被赐下绿玉如意,已是大幸事。此前能入宫的秀女,有哪位是商籍的?”
王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爹爹说得极是。宋氏为商贾之女,这就是先天缺陷。能入宫为秀女,已是大幸。
奢求太子妃之位,很容易遭反噬。被赐绿玉如意,是最好的结果。爹爹,儿子所悟的对不对?”
杨金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言其它,“重华宫的事告一段落,咱家的心也能放下一半。现在最让咱家不省心的却是高阁部。”
王梁知道干爹杨金水没有明言,却是默认自己所悟没错。现在转言其它,他连忙调整心思,跟上思路。
“爹爹,高阁部现在意气风发,你怎么还担心起他来?”
“他终究还是差张叔大一着啊!真是让人气恼,咱家不求他手段心计能赶上前首辅严公和徐公,你好歹得支棱起来。
偏偏只不过是脾气大于本事。”
杨金水心里有怨言。
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盟友,心里六分苦啊!
“爹爹,高阁老过于瞩目于权谋,而忽略了大道。张阁老心中有大道,然后知道以权谋去达道。”
杨金水呵呵一笑,欣慰地点点头:“小崽子,有长进。
高大胡子,咱家还是了解的。有才干有本事,当年在潜邸,他为裕王遮风挡雨,力拒一干严党。那时的他,是国之干臣,朝廷柱石。
只不过世事就是这样,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终究抵不过世事艰难。严介溪如此,徐少湖也如此。
琼林宴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仓惶落魄时,‘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高新郑胆气已丧,再无勇猛精进之心了。这一点,他差张叔大太多了。”
王梁心里嘀咕着,高拱胆气皆丧,那是太子殿下不停地敲打他,再硬的头也被敲得满头是包,再硬气的胆魄也被敲碎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你高大胡子这样的脾性,不好好敲打一番,谁敢用啊!
张居正虽然骨子里也狂悖自傲,但他进退有度。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不像高大胡子,遇弱则强,遇强还强,结果变渣了。
王梁听出干爹杨金水的心思,开始担心高拱在内阁待不长久。大貂身居内廷,权力也集中在内廷,外朝必须有得力的阁老尚书做盟友。
高拱不给力,杨金水的权势容易打折,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冯保给坑进去。
随着黄锦的告老还乡,冯保和杨金水之间的争斗,开始激烈。
内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爹爹,你跟张阁老有旧,你何不遣人去跟他聊聊。听说他除了表弟徐三之外,还有位心腹仆人游七,在京城里交游广泛,手眼通天。
儿子想法子跟游七结识一二?”
杨金水脸色一变,不客气地说道:“你这是取死之道!”
王梁吓得脸色一白,正要请罪,杨金水摆了摆手:“为父知道你是为了咱家好,只是你不懂啊。”
王梁连忙说道:“儿子知错了。”
杨金水想了想,“你想法子去求购一部高僧大德亲笔手录的佛经,《金刚经》最佳。”
王梁连忙应道:“是!”
马车转进仁寿坊,只见坊门拥堵不堪,左边是上百辆马车,鱼贯而行。
右边是男女老弱,互相搀扶着,前来“讨喜”,里面不乏各色乞丐,打着莲花落,嘴里唱着一套又一套的吉祥词。
转进仁寿坊里面,只见街面上停满了马车,还有上百顶轿子。在牌坊另一边,搭了一排棚子,摆了一长溜的桌子,薛府下人在桌子后面发放福包。
说句吉祥话,对着薛府正门磕个头,福包拿走。
里面有一包米、几十文钱,老人和小孩还有一身衣衫。
警巡厅的人在街头巷尾布满了警巡兵,时不时还能看到熟面孔混在人群里,多半是锦衣卫翊卫司和镇抚司的人。
马车需要排队,慢慢往前挪。
王梁看着那排施福棚子,还有排成长龙的队伍,忍不住说道:“爹爹,薛府这次破费不少。”
“阳武侯这几年进项不少。荒山岛、顺丰社、滦州工厂跟着勋贵们一起入股,还在松江有两家纱厂布厂。
赚得不少了,今天这点破费,九牛一毛。
对了,记住了,进去是侯府诰命夫人过大寿,不要说窜词了。”
王梁连忙应道:“爹爹,儿子记在心里,不会错了。”
薛宝琴被赐红玉如意,太子妃名分已定,但终究还没有大婚,连六礼都还没开始,名不正言不顺!
侯府摆宴庆祝,众人来祝贺,都是打着给侯府诰命夫人过寿的旗号。
杨金水挑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看到人流长龙有不少青壮乞丐。
这些人好逸恶劳,帮闲打行又做不得,干脆混入“丐帮”,名为乞讨要饭,实际上坑蒙拐骗,仙人跳、碰瓷、偷盗打劫,只要能轻松赚钱的门路,他们都不嫌弃。
“怎么还有这些人?顺天府不是抓过几批,送去滦州工厂,又从哪里冒出来了。”
滦州大兴工厂后,劳动力奇缺,尤其是青壮劳动力。
于是顺天府奉上意,把那些不务正业的青壮年,包括这些乞丐,全部扣上各种罪名抓了起来,送去滦州,入厂做工。
即可缓解劳力紧缺,又促进社会治安,一举两得。
这也是姿本主义道路必经之路,历史上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会发生,大明帝国也会发生。
发生这样的事,还让朱翊钧觉得,大明目前所走的道路,大方向没错!
王梁答道:“爹爹,京师人烟辐辏,百业汇集,这样无所事事的人据说有四五万之多。再说了,今日顺天府把他们送去滦州,明天从各处又汇集一批。”
杨金水不客气地说道:“记得跟顺天府刘府尹知会一声,常有就常抓,现在大明工商蒸蒸日上,缺的就是劳力。
让这些青壮在京师游荡,少赚多少钱啊!”
一副大明新兴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排到了队,杨金水进了侯府侧门,王梁先去呈上贺礼,登记了名字。
薛翰闻讯急匆匆跑来。
他一身飞鱼服,头戴无脚幞头,挺着个肚腩,围着一条金丝镶玉革腰带,就像一口大圆缸上围了一圈花纹。
“杨公公,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薛翰大笑着说道。
这些内监大貂必须小心伺候着。
天残之人,心眼很小,哪里稍微没注意就会让他们心生怨恨。偏偏又是太子殿下近臣,什么时候歪嘴给你进句谗言,自己这个准丈人也吃不消。
杨金水笑呵呵地拱手道:“侯爷,给你道喜了!门庭添辉,富贵更上一层楼啊。”
薛翰知道杨金水恭喜什么,笑眯眯地说道:“杨公公客气了,同喜同喜!”
进到侯府,里面贵宾满座,在最里面的花厅,坐着都是勋贵宗室。
为首者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丰宁侯戚继光、德平伯李铭、固安伯陈景行等人
还有鲁王朱颐坦、周王朱在铤、庆王朱枋、楚王朱英、代王朱廷、赵王朱宪、郑王朱载尧等宗室。
其中朱宪是由辽王改封赵王,朱载尧是由襄藩安福王进袭亲王位,改封郑王。
众人眉开眼笑,大声地说着话,一派喜气。
看到少府监杨金水来了,各个都起身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