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巡盐御史林如海紫貂裘一领,赐安京侯龙团胜雪十饼。”
“盐铁之利关乎国本,奸商敢以朽蠹之引乱新朝纲纪,其背后必有硕鼠盘踞仓廪。卿等可持朕御赐宝剑,凡三品以下涉事者,先斩后奏亦无不可。”
“但愿尔翁婿二人,力同心,溯本清源。”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圣旨读罢,满庭院的人尽皆舒了口气。
脸上不但褪下了紧张之色,一个个还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唯独林如海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稍许褶皱,眉关紧锁。
只因在公公宣读圣旨时,读到“翁婿”二字,有明显的停顿。
尽管众人不敢抬头去看,也能猜到,公公定然也是没绷住了面色。
扬州府的各种坊间传闻沸沸扬扬,盐院众人自然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这些时日的共事,早就被岳凌的人格魅力所征服,都当安京侯是盐院的女婿了,只还差个三书六聘的过场罢了。
迟迟没成,还不是因为林大人顾及自己的脸面,并不公开承认这一门婚事。
结果,圣旨上却已经在明晃晃的打脸了,盐院众人哪能忍住不偷笑。
圣旨之上不会有错,既然出错,那定是陛下有意为之。
宣读圣旨的公公,将圣旨重新捆好,置一旁锦盘之上,用袖袍掩去嘴角笑意,上前搀扶林如海和岳凌道:“两位大人,起身接旨吧。”
岳凌噤若寒蝉。
林如海隐忍不发,捱下心底烦躁,还是笑脸相迎道:“有劳公公了,由金陵远道而来,跋山涉水多有不易,入府赏脸吃杯热茶可好?”
公公自知自己出了纰漏,怕入门之后要被林如海刁难,连连笑着客气道:“不必不必,如今安京侯主持的海政蒸蒸日上,可真苦了我们织造局了,忙得那是一个脚不沾地。”
“这两年可添了几千架织机了,还不够呢。”
“这会儿,咱家还是得早些回去看着那些小的做事,不然出了差错,老祖宗怪罪下来,我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喽。”
“圣上赐物,你们翁婿二人还是快快接下,咱家告辞。”
一语毕,公公又与岳凌行了一礼,便转身头也不回的驾车走了。
林如海烦躁的回头一望,满堂盐院众人脸色竟然出奇的一致,尽皆憋得通红,看来是忍得很辛苦了。
林如海眉头微皱,道:“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快回去核对盐税账目?差事都忙完了不成?”
“是,大人我们这就去。”
众人异口同声的应下,回去了班房各司其职,没过多久却飘出了爽朗的笑声。
林如海愈发烦躁了。
捧着圣旨,看向岳凌,语气不善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岳凌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岳丈,不然我们回府中细说?这不是商议大事的地方。”
林如海眉头频跳,“你叫我什么?”
“兄长。”
……
“姑娘,两位姨奶奶,外面没事,陛下还赏了老爷和侯爷。”
一林府的小丫鬟匆匆跑来通传消息。
众人闻言之后,尽皆放松下来,徐徐呼出了一口气。
白姨娘颔首道:“正事如此,陛下应当不会降旨怪罪,事发突然,难有防备。”
周姨娘抿了口茶,“好事,好事,临近年节,真是怪唬人的。”
林黛玉蹙了蹙眉,“依照爹爹的性子,陛下越是宽仁,他越要早日交差,压力也不小,一会儿归来还是别插嘴外事为好。”
两位姨娘连连点头,听了林黛玉的叮嘱。
丫鬟粗喘了几口气之后,又补充道:“圣旨上的确没责怪,只不过……”
“不过?”
房里人又变得紧张兮兮,王嬷嬷还不禁埋怨道:“这丫头忒不懂事,以后不过之前的话,要先说。”
丫头眼观鼻,鼻观心,脑袋都要缩到怀里了,畏畏缩缩道:“不过,圣旨上面说安京侯和老爷是翁婿,惹得众人生笑,老爷似有不悦……”
众人闻言一愣,片刻之后,也轰然笑作一团。
王嬷嬷苦笑不已,“这丫头,真该好生教养教养,这等事还用放在不过之后说?”
“走,跟我走。”
王嬷嬷将丫鬟带离了,房中的笑声还没止住。
只林黛玉顶着个红灯笼似的脸颊,孤立无助的坐在靠椅上,手脚失措,全无了刚才气定神闲的姿态。
在隆帝眼中,这门亲事都已经定了,谁反对还有用呢?
众人一股意味难明的眼神,望着林黛玉,林黛玉却是脑袋越来越沉,垂在了胸前。
终于,林黛玉经不住众人戏谑的眼神,挥起手来道:“好了好了,既然没事,你们就都回去忙自己的事,聚在这里,非要看我的笑话不成?”
“一会儿爹爹和岳大哥一定会回来房里议事的,两位姨妈留在这房里,其余人都出去,出去。”
众人笑闹着,被林黛玉扫地出门。
未及,翁婿二人也重返了府内,来到了正院门下。
林如海前脚刚迈过了垂花门,而后又退了出来,皱眉道:“我们还是去书房议事吧。”
岳凌疑惑道:“那我去唤林妹妹过来?先前有些疑点,都是林妹妹注意到的,想来她心思缜密,也能提些意见。”
林如海负手而立,沉声道:“安京侯?你侯爵傍身,难道事事都是玉儿帮忙的不成?这等外事,何故非要她一黄毛丫头掺和进来?你我二人,难道不能断案?”
岳凌微微颔首,“兄长既有此言,独我们二人的确可办案。不过,先前我处置公务的时候,林妹妹的确帮了不少忙,譬如在沧州的时候……”
“停停停!”
林如海挥手止住,“我如今不想听你们二人旧时如何密切,先论正事。”
被岳凌拖了这一会儿功夫,房里的林黛玉也注意到二人的身影了,推开门问道:“你们在门檐下商议什么呢?又刮起风了,怎不来房里叙话?”
见没躲过,林如海只好硬着头皮往房里走了。
岳凌也垂头跟在身后,不苟言笑。
不过,当经过林黛玉身前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望了她一眼。
林黛玉便是岳凌最好的抚慰剂,一双明眸似含秋水,远黛重叠盈盈如月,每当一见到她,岳凌的内心就似是被抚平了。
只是今日再见她,顶着一张红晕尚未褪去的脸颊,只有双靥的梨涡泛着白。
林黛玉注意到岳凌的目光后,眼神便不自觉的躲闪起来,不过动作未有犹豫,还是追在岳凌身后,坐在了临近的位子。
重新归于靠椅上正坐,林如海连吃了几碗茶,以此捱下心底的烦杂,并未注意到二人间的眉来眼去。
折裙坐下,林黛玉先开口问起了外面的事,“岳大哥,圣旨中奖赏了什么?”
岳凌应道:“紫貂裘一领,龙团胜雪十饼。”
林黛玉沉吟片刻道:“是取昆山紫貂的皮毛,附着蜀锦之上编织而成,龙团胜雪则是宋徽宗时期便享誉盛名的御用茶叶,一锦一茶,陛下还是想要爹爹和岳大哥谨慎来查呀。”
岳凌不置可否,林如海也叹了口气。
林黛玉又问道:“今日爹爹和岳大哥去衙堂断案,可是有什么新物证?”
林如海道:“在鲍家祖地搜出了旧盐引,在鲍家掌柜柳老的家里,也搜出了类似的盐引,这案件在明面上显然是坐实了。”
“这这天衣无缝的案子,怎能不让人怀疑呢?”
“谁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人,以此来定案,还未见鲍志道的口供,实在太急了。”
岳凌也是颔首,“看来,幕后之人,是很急于吃下鲍家的盐商资格。”
“其余几家盐商那里,有没有查出账目上的问题?”
林如海摇头道:“至今还没。”
岳凌点点头,“那为今之计,还是只能拖着了,等待下一步的线索。”
“前些日子,我曾与林妹妹商讨过,寻出尸体的线索其实并不明确,应该还有更明显的线索等待我们查证。果然,在鲍家祖地,便发现了旧盐引,恰好能跟柳管家的身份呼应。”
“这已经印证了林妹妹的猜测,接下来,便是分辨谁人才是幕后真凶了。”
林如海又道:“既然我们认定了,幕后还有推手,那鲍志道的人身安全便倍加重要了。”
“只要我们寻到些许破绽,便能以鲍志道为突破口,让他提供更多的线索。”
岳凌应道:“先通过年节,将这案子冷落下来,我寻个时间,入狱见鲍志道一面,再问清一些细节,想必还能有不同的收获。”
林如海叹息道:“那也只能如此了,先过好这个年吧。”
事已至此,已无太多计划可施,林黛玉向岳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出去说话。
岳凌起身,与林如海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下去了。”
林如海沉沉的点了点头,依然是满心忧虑。
待岳凌走后,林黛玉也要起身告辞。
林如海猛地抬起头来,“不对啊,你们整日没待在一块多久,什么时候商议的这案件细节,还有那一日你交给我的案情,是岳凌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只差一点,林黛玉便成功的迈出了门槛,却还是被林如海叫住了。
扭回头来,林黛玉讪讪笑道:“都是要丫鬟传信的,没在一块儿。”
林如海再也不能相信林黛玉的话了,道:“老实在房里待着,要聊案情,爹爹一样知晓,非找岳凌聊什么?”
“别打着这个幌子去找他,爹爹都允你上元节出门了,你还要怎样?”
“真是不像你娘,一点姑娘家的矜持也不懂。”
林黛玉无奈叹了口气,似抽离了所有力气,“好吧,都听爹爹的。”
林如海宽心的点了点头。
两位姨娘叹息着摇了摇头。
……
“请帮忙通传一声,下属柳湘莲,赵颢,前来参见侯爷。”
夕阳西下,盐院衙门前站了两名男子。
二人身量相当,其中柳湘莲腰悬家传宝剑,面容阴美,但一见便是个绵里藏针的角色。
另一人赵颢,则是一身黑色劲服,横练的筋骨将衣服绷得鼓起,腰间也是更为凶煞的九环刀,铁环随着步子泠泠作响,一听便知分量不轻。
他们随便拎出一个,行走江湖都必是个狠角色,两人一起自称安京侯的下属寻过来,门口把守的盐兵也不疑有他,非安京侯无法驭得住这等下属,便迅速往房门里通传了。
不多时,岳凌从府中阔步走来,见到门下二人,便也笑了起来。
二人抱拳行礼道:“侯爷。”
岳凌倒没将二人扶起,而是更为熟络的展开手臂,搂了二人的肩头。
“双屿岛一战辛苦你们两个了,临近年节,我也想你们来扬州,与沧州军团圆,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