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来到清河县的安守忠,就看到了空空荡荡的渡口,空空荡荡的粮仓,以及空空荡荡的府库。
他顿时心沉谷底,忍不住暗暗叫苦。
被周贽引入清河县城的时候,安守忠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好像泰山压顶也不变色。
然而当二人进入府衙书房秘密商议大事的时候,一进门,安守忠就劈头盖脸质问周贽道:“之前不是跟你说了缓缓前行么,你为什么还要乘漕船加急行军?”
周贽无言以对,连忙躬身谢罪,不敢顶嘴。
“唉,这可不好办了啊。”
很久之后,安守忠长叹一声。
“依你信中所言,粮仓空了,漕船也被烧了,渡口的船也被清空了,你们还在不断被骑兵袭扰。
对么?”
安守忠面色不虞问道。
周贽本想辩解几句,但深知安守忠不好糊弄,只得微微点头说道:“确实如此,银枪孝节军不好对付,那方清更是狡诈如狐,末将在他们手上讨不到便宜。”
周贽重点将来贝州第一夜,怎么在大营设伏,怎么被人烧了漕船,自己拿怎样一脸懵逼,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事情,都跟安守忠一五一十交待了。
得知这些细节,安守忠顿时面色凝重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周贽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输得不冤枉。
方重勇在那一夜,能不能袭营?
答案是可以的,甚至可以凭借军队自身优秀的战术素养全身而退。
但是银枪孝节军却没有全军出动,而是小部队骑兵绕路烧漕船,得手后干净利落退走,丝毫不恋战,也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船没了,周贽这支追兵,就不得不靠两条腿走路,去追击坐船的人。
安守忠越想越是觉得这一手精妙无穷,方重勇对于战争节奏的把控,非常娴熟老道。
因为周贽的冒进丢了漕船,加上双方段位又差了太多,所以他们这支追兵的威胁,比之前预计的要小了不少。起码重新从魏州安排漕船,安排粮秣辎重,就要花很多时间。
等他们搞定这些,方重勇带着银枪孝节军早就在德州兴风作浪,甚至已经跑沧州去了。
按照安守忠原本的计划,他们的追击,是要给银枪孝节军造成一种压迫感,让对方不能从容的搜寻粮秣,不能从容的攻取据点城池,不能从容的分兵。
结果就这么一耽误,等于计划失败了一大半。
安守忠带的是骑兵,每日一匹马参与作战的时候,要吃十公斤干草五公斤精饲料,不作战的时候减半。这五千骑兵的到来,无疑是让贝州原本就紧张的后勤雪上加霜。
这时候提追击,就跟痴人说梦一般。
“先在贝州修养几日,魏州没有多少粮秣,只能从黎阳转运了。”
安守忠长叹一声,感觉这个仗打得很憋闷。
“贝州本地刁民极多,还有人伏击我们征粮的队伍,安将军以为如何应对为好呢?”
周贽不动声色询问道。
他们现在不得不去村间乡里抢粮了,要不然,等不到黎阳那边的补给,他们就得饿死。
不过话说回来,贝州本来粮秣极多,都是因为方重勇的阴招,开仓放粮给贝州与博州本地百姓和大户,这才让粮仓里空空荡荡。
若不是这样,周贽他们犯得着下乡去抢么?
这场战争,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那些粮食,本就是贝州天下北库里面的。不用跟那些刁民讲什么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本将军会派骑兵一路护送,某就不信那方清还敢来!”
安守忠冷哼了一声。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方重勇敢像之前那样派兵袭扰征粮队,他就敢来一出“黄雀在后”,让那些狗崽子们有来无回。
“有安将军在,那自然是没什么好担忧的。”
周贽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恭维说道。
安守忠轻轻摆手,没有多说什么。那张狰狞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那双小眼睛眯着,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虎口长着老茧的大手,互相揉捏着,左腿轻轻的抖着,像是在琢磨坏点子。
“安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贽小心翼翼的问道,不敢打扰安守忠的思路。
“你说,他们那帮人,一直往北走,要怎么回汴州呢?
就算真要打到幽州,可是皇甫大帅在幽州也不是没有部曲镇守啊?”
安守忠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口询问道。
他就是没琢磨出方重勇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所以有些举棋不定。
周贽一脸苦笑,他要是想明白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苦恼了。
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对安守忠禀告道:“安将军,皇甫大帅的信使已经到了府衙门口,要把人引进来吗?”
“来者为谁?”
安守忠沉声问道,面色平静,一点也不惊慌。
“回安将军,是张休,之前来过一次的。”
亲兵老老实实回答道。
“把人领进来吧。”
安守忠叹了口气,他大概已经猜到张休为什么要来了。
果不其然,一见面,安守忠就看到张休脸色难看。
“张判官,你这次来贝州,是皇甫大帅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么?”
还不等张休开口,安守忠就先发制人问了一句。
“哼,安将军自己看吧,这是最新的军情。”
张休将手中一封尚未启封的密信递给对方,然后退到一旁。
安守忠接过信,随手拆开一看,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信上写着:银枪孝节军在离开贝州地界后,突然向西,出现在了冀州枣强县,并顺利攻克县城。
还是老一套,开仓放粮,瓦解河北叛军在当地的统治。
由于没有防备,枣强县几乎是兵不血刃被攻下来的。县令与县尉逃亡,本地人在银枪孝节军的引导下迅速将县城的府库搬空了。
“他们怎么会向西北攻打冀州呢?”
安守忠一脸懵逼,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找出一副地图,在上面反复查看。
从常理说,方重勇和银枪孝节军有两条路可以走。
继续沿着运河向北,先到德州再去沧州,最后到幽州,潇洒走一回。
或者南下攻打德州州府安德城,然后渡过黄河逃之夭夭。
无论什么玩,都不会向西北走,攻打冀州啊!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安将军,皇甫大帅现在很生气。你们被方清那几千兵马耍得团团转,现在他们都攻到冀州去了,某回去怎么跟皇甫大帅解释呢?”
张休长叹一声,开口质问道。
“张判官,麻烦你回去在皇甫大帅面前美言几句,多谢多谢。”
安守忠从袖口里掏出一钱袋子,递给张休,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只是这种笑容出现在他那张看上去有些狰狞的脸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张休将钱袋推到一旁,不肯接受。
他忍不住摇头道:“某回去会帮安将军遮掩一番的,只是有没有用,那就两说了。而且皇甫大帅也已经下令让屯扎定州,原本防备河东军东进的高邈部南下,在北面堵截方清。若是战局再不利,恐怕安将军难免被军法治罪啊。”
张休绵里藏针说道。
安守忠微微点头,没有再辩解什么。事实上,皇甫惟明不得不调动河北腹地兵马,帮自己堵截银枪孝节军,便已经是对他能力表示了质疑。
今后,当真是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了。
“某还有急事,要赶回邺城,安将军不必送了。”
张休对着安守忠简单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等他走后,周贽这才凑过来对安守忠小声说道:“安将军,张休这厮的态度,比上次要差了许多,恐怕是有人在皇甫大帅那边说安将军的不是啊。”
听到这话,安守忠轻轻摆手,示意周贽不要多说什么,这些废话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沙场上的将军,都是要以战绩说话的,战绩不行,被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坏话,那是难免的。
“某只是担忧,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多了高邈,这仗未必就好打了。”
安守忠无奈叹息,皇甫惟明的这一手“堵截”,看似亡羊补牢,实则是昏招一个。
高邈是不可能跟安守忠协调的,二人平级,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样反而容易让银枪孝节军钻空子。
“安将军,那怎么办才好啊。”
周贽一脸忧愁问道,他相信安守忠的实力,对方是有大才的。
至于高邈,如果真厉害,就不会被皇甫惟明派去定州了。河北叛军的精锐现在都在黎阳那边呢,能打的也多半在此。
“还能怎么办,把立功的机会,让给高邈啊。”
安守忠嘿嘿冷笑,他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既然方重勇跟银枪孝节军如此棘手难缠,那就没必要急吼吼的冲上去触霉头了。
像他这样的老油条,输都吃糖何况赢?怎么玩都不会吃亏!
先让高邈在前方与银枪孝节军耗时间,耗精力。输都不要紧,只要能消耗对手实力就行。
等高邈和他麾下部曲,被银枪孝节军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以后,想必方重勇这边,也是精疲力尽了。
那时候安守忠再带着五千骑兵扑上去,便可以一击必杀!
主打的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们在贝州,可以多修整几日,多准备些粮秣再动身。不着急,不着急。”
安守忠用手指,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忍”字。
周贽心领神会,要不怎么说安守忠胸有沟壑会打仗呢!战争的节奏很重要,不能掌握节奏,便会进退失据。
既然高邈会来“配合”他们对银枪孝节军围追堵截,那安守忠也会以自己的方式“配合”对方。
主打一个“谦让”。
“不过安将军,那方清现在在冀州兴风作浪,我们就不管了么?冀州信都,可是河北数得上号的大城啊。”
周贽忍不住提醒安守忠说道。
“嘿嘿,这就是你眼拙了吧。”
安守忠忽然来了兴致,平日里好为人师的脾气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