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稍稍松了口气。
如此隆重的册封仪式,如果移拔要在这个节骨眼反叛,他自己部族的人都会看不起他的。
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移拔一定会利用这次对阵大食人的机会,来确立自己的地位。哪怕被大唐册封为十姓可汗,要统帅突骑施各部,也不是靠着身份就行的。
草原人迷信实力,拳头大的就是老大,其他都是虚的。
想必这次出征,移拔势必要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才行,要不然他连突骑施十姓可汗的位置都坐不稳!
然而册封仪式刚刚结束,方重勇还来不及回到大营,连新的十姓可汗都没有交代几句,就被何昌期引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面前之人四十多岁,看起来刚健质朴的模样,身穿西域常见的粟特胡人服饰。一见面,就跟方重勇行礼道:“宁远国窦忠节,拜见天使。”
“宁远国侍奉大唐甚恭,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不必拘礼。
繁文缛节都是给外人看的。”
方重勇微笑握住窦忠节的双手说道。
听到这话,窦忠节这才长出一口气,不得不说,眼前这位西域经略大使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真的跟传闻中一样,做事,待人接物,都是极为稳健!
给人一种很靠谱的感觉。
“大食人派使者来宁远国,要我们封伊斯兰为国教,并在城内建造一座伊斯兰寺庙,并扬言有多大位置就建多大,语气颇为粗鲁无礼。
在下观之,大食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试探大唐的态度。”
窦忠节是宁远国国王,这家人跟大唐关系极深,尤其是跟基哥的关系极深。其子现在正在长安宫廷担任宿卫。如果不自报家门,其言行举止基本上看不出是外国人。
很显然,宁远国要站在哪一边,代表着葱岭以西的西域诸国,都应该站在哪一边。如果大唐的铁杆狗腿子都抵抗不住大食人的步步紧逼,那么其他小国,倒向大食人的时候,也就不存在任何心理负担了。
“天使,我听说了很多传闻,有些甚至相当离谱。
高仙芝如何,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天使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次天使写的信,也是语焉不详,没有一个定数。所以我这次特意轻装而来,问个明白。”
窦忠节面色平静问道。
外面很多人都说方重勇是大唐在西域的“鸽派”,而高仙芝则是妥妥的“鹰派”了。现在鹰派明摆着在石国受到重挫,一时间西域人心惶惶,都在看着方重勇要如何出招。
宁远国是没有任何退路的利益相关方,只能站在大唐这边一条路走到黑,以至于连国王都亲自出马,当面向方重勇询问对策了。
“在我们家乡,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之说,这只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
还有一个说法是,凡事密则成,不密则败。
本大使以为,做事,既要预先准备,又要秘不示人。
所以请奉化王放心,大唐不会亏待朋友,更不会背叛朋友。”
方重勇很是认真的说道。
奉化王是窦忠节在大唐的封号,值得一提的是,窦忠节除了王后外,还有个“小老婆”,正是大唐册封的公主,李氏宗室女出身,去年才出嫁到这里。
因此认为此人是大唐的驸马也并无不可。
“那……天使认为应该如何回答大食人呢?”
窦忠节疑惑问道,不知道方重勇究竟想做什么。但很显然,他不能不对大食人回复。
“奉化王回去后,向大食人表示今年秋收时,愿意向大食人进贡缴纳税赋。只是建立伊斯兰寺庙的问题,没有任何可以谈的余地。
然后最好还要说一说本大使的坏话,当着大食人的面骂一骂我。
如此一来,便是帮了大忙了。”
方重勇恳切说道,紧紧握住窦忠节的手。
第383章 色厉内荏的方大使
怛罗斯城为塔拉斯河(音译,也叫怛罗斯河)的河谷中游左岸平原地带,乃是水路与陆路交汇之地。
它的重要之处在于:自西汉起,汉地商人从长安(或洛阳)出发,经过河西走廊,穿越西域并跨越葱岭(帕米尔山脉)后继续西行,便进入了粟特人居住的河中地区。
而西亚的商人,也是从这条线自西向东走,进行贸易。
这里成为欧亚大陆东西贸易的重要地段,而怛罗斯城则是这条路线上非常重要,又异常不起眼的一个节点。
说它重要,是因为这里是必经之路;
说它不起眼,是因为类似这样的节点异常之多,东边的俱兰城、阿史不来城乃至碎叶城,虽然城池都毁于战火,但因为贸易形成的集镇却繁荣依旧。
怛罗斯城也是如此,城和镇是分开的。怛罗斯城以东约十里便有一个因为商贸而繁荣起来,却没有什么防卫力量的集镇:塔拉克!
如今,高仙芝带着安西军撤退到塔拉克,然后再也不走了,将塔拉克集镇内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劫掠一空,作为军粮并在此安营扎寨。
阿布穆斯林也带着数万呼罗珊地区的黑衣大食精兵,在怛罗斯城外两侧布防,与怛罗斯城内的达乌德部合兵一处。
双方都在酝酿一场决战。
……
“末将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请总督见谅。”
怛罗斯城内某个石屋之中,躺在床上的达乌德,颇为虚弱的对前来探望的阿布穆斯林说道。
他身上刀伤箭伤数十处,几乎是死过一回,鲜血已经染红了床单。没有几个月修养,根本恢复不过来,甚至搞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虽然达乌德已经如此悲催,但阿布穆斯林对他却根本没有好脸色,一直面色阴沉站在床头不说话。
这跟之前对赛义德的态度截然不同。
“本总督下达军令的时候已经说了,高仙芝若是没有攻城,你们不要出兵阻拦。
你为何不听军令?”
阿布穆斯林冷着脸质问床上的达乌德道。
之前赛义德在白水城明明可以阻拦高仙芝,配合阿布穆斯林所率主力,前后夹击唐军,他却选择按兵不动没有出城,让唐军一路向东而去。
事后居然还得到了阿布穆斯林的褒奖。
“末将,末将……”
达乌德一时激动想要起身,一口气没喘过来,居然昏死过去了!
阿布穆斯林失望的摇了摇头,他所倚重的大将,居然不听军令,带兵出怛罗斯城,妄图阻拦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
当真是令人可恨、可悲又无奈!
只想着争功,不考虑大局,这样的将领成不了大事!
结果不出所料,只一照面,达乌德麾下的轻装骑兵和骆驼兵,就被安西军给击溃,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过去!达乌德本人,也在此战中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死在战场上!
当得知怛罗斯城的守军被高仙芝重创后,阿布穆斯林当场就下达了将达乌德斩首以正军法的命令。只是后面听说达乌德身受重伤,为了避免他麾下的军队哗变,这才将斩首改为免职,并将他的部曲交给赛义德掌控。
所谓穷寇莫追,困兽犹斗。很多时候,逃离的敌军是不适合阻拦的。
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本身就因为丢了金银财宝,两手空空离开石国而憋了一肚子火。遇到大食人拦住归路,那自然是往死里打,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
大食军中各将看到唐军退了,以为自己的战功要飞,所以一个个都想着要跟高仙芝决战。阿布穆斯林勉强能压住自己所统帅的主力,但却管不住已经分兵出去将领。
“如今高仙芝的部曲在哪里?”
阿布穆斯林看着齐雅德萨里询问道,面色有些难看。
高仙芝这支唐军,真是扎手。稍微大意一点都不行,已经接二连三的砍他羽翼了。饶是阿布穆斯林涵养甚好,此刻也是动了真怒!
达乌德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负责迂回的轻装部队,并不适合在野外与唐军正面对战么?
“高仙芝在塔拉克镇扎营,在怛罗斯城东面十里,目前没有异动。”
齐雅德萨里行礼说道。
“看来,高仙芝心有不甘啊。”
阿布穆斯林冷笑道,他就知道高仙芝不可能这么回去。
原因很简单,高仙芝两手空空回去,还丢了石国、康国等地的控制权,连怛罗斯城也丢了,他要怎么跟那位日夜盼着收拾他的大唐西域经略大使交待?
阿布穆斯林自己都差点将达乌德给斩了,就因为对方不听军令强行阻拦唐军,这还是他的亲信!推己及人,他很清楚,那位“大使”饶不了高仙芝。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总督,有传言称,石国公主金丝凯亚,现在好像是那位西域经略大使的爱妾,这个女人恨高仙芝入骨。末将以为,高仙芝不会有援军了。”
齐雅德萨里将打听到的一个已经实锤了的消息,告诉了阿布穆斯林。
“嗯,没有唐军援军的消息么?”
阿布穆斯林眉头舒展开来,随口问了一句。在他看来,这位西域经略大使贪生怕死,再多个好色也不稀奇。
“阿史不来城有两千唐军骑兵,仅此而已,就连离怛罗斯最近的俱兰城,都没有唐军在附近驻扎。”
齐雅德萨里将唐军援军的情报和盘托出。其实,那支唐军支援高仙芝是完全来得及的。但鉴于他们来到阿史不来城就没有挪动过,所以自然而然也受到了轻视。
跟那位大唐西域经略大使一样。
在齐雅德萨里看来,这个人身上,几乎集满了所有昏庸无能的要素。
因为好色和贪生怕死而耽误大事,不敢上前线;因为嫉妒和女人吹枕头风,而对同僚见死不救见死不救;因为缺乏战略眼光,而不去努力争取河中地区的控制权;因为不知兵,所以不知道兵力集中调度,等等等等。
有这样的人当高仙芝的同僚,齐雅德萨里都在为这位大唐的悍将感到惋惜。
“那就不必考虑他们了,集中精力跟高仙芝决战。打掉这支唐军以后,再派遣使者与那位大唐西域经略大使谈判,表示我们愿意让退出怛罗斯城,不在这里驻军。”
阿布穆斯林摸着自己的长须笑道。
正在这时,赛义德在亲兵的引导下进入石屋,对阿布穆斯林低声说道:“唐军有使者前来,似乎不是高仙芝麾下的。”
听到这话,阿布穆斯林和齐雅德萨里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甚至有点想笑。
因为硬汉高仙芝,从来不跟大食军的将领沟通,说话就是战场上用刀子!
虽然是敌人,但包括阿布穆斯林在内,都非常敬佩高仙芝。
反倒是那位西域经略大使,真是妥妥的小丑一个,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打仗不见他人影,使者反倒是派遣了好几拨。说话那真是一次比一次狠,态度一次比一次傲慢。不过除了放狠话外,压根看不到他们有任何军事调度的痕迹。
更像是躲在高仙芝身后骂街的。
“把人带进来吧。”
阿布穆斯林失笑摇头道,眼中的鄙夷一闪而逝。
那些喜欢在他面前蹦的小丑,阿布穆斯林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心里谋划着此战后与大唐讲和,不方便撕破脸。他真想就这样将那位西域经略大使派来的使者,直接斩首示众!给那位“高高在上”的西域经略大使一点颜色看看。
一如他当年以奴隶的身份起家,打爆那些白衣大食的权贵!
赛义德面色尴尬,看到屋子里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于是小声辩解道:“末将也是这么说的,但那位使节非常傲慢,一定要总督到城堡大厅接见他才行。”
“罢了,那就城堡大厅吧。”
阿布穆斯林摆了摆手说道,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样的虚礼,因为敌人很快就会在战场上得到教训。你马上就要把狗给打死打残,现在大方一点让他们对你狂吠,又能如何呢?
对于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阿布穆斯林向来都是很大方的。
来到城堡大厅,一行人就看到“老熟人”封常清手里拿着一封信,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