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拒收千里马这件事,关键不是在说他拒收礼物,而是说后面的事情。
方大使故意没说后面如何,是希望高副都护与边内侍可以自己想明白。”
“何为后面的事情呢?”
边令诚疑惑问道,在皇帝身边当差的他,自然是很清楚,言外之意这种事情,绝对要吃透了才行。
不然严重的时候,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可边令诚只是个宦官而已,那些典籍故事什么的压根不知道啊。他虽然不是不学无术,但肯定不像方重勇这种“文化阴阳人”,对典故了如指掌,说话一环套一环的。
“第五伦拒收千里马,不久以后,恰好遇到可以处理送礼那人的相关事迹。第五伦确实没有收千里马,却依然对送礼的那个人印象深刻,同时也感受到了对方巴结自己的善意。
最后,他还是网开一面,作出了对送礼那个人有利的决定。
所以第五伦就在感慨,送礼之人的礼物虽然被退回来了,但对方其实还是间接达到了目的。这便是送礼的妙处所在,无论收礼的人收或者不收,只要意思送到了,都达成了目的。
礼物本身贵重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送的,送给谁,表达了怎样的意图。”
李栖筠侃侃而谈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
边令诚与高仙芝都不是蠢到家的人,一听李栖筠这么解释,就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自古以来的中国社会,送礼从来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绝不仅仅是收钱办事而已。
吐火罗使者送礼给边令诚与高仙芝,这不但是表明了求办事的态度,更是拉近跟二人之间的私人关系。要不,他们直接把礼物送大唐天子不就好了么?何必多此一举呢?
送高仙芝与边令诚,不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嘛。说不复杂,那也真不复杂。
而送礼带来的人脉,也是互相的,不是单方面的。
将来,若是大唐有什么需要,高仙芝一声令下,如果不违背吐火罗部落的自身利益,那么吐火罗雇佣兵也要听其号令行事。
这便是隐藏的政治资源,不可轻忽。
郭子仪在安史之乱后,便有与回纥叶护把酒言欢的交情。这份交情后来还用在了“单骑退回纥”的事情上。所以很多时候,手里的牌没有好坏之分,只看怎么用,什么时候用而已。
无论是什么牌,能捏手里,是断然没有白白浪费,送给别人的道理。
就更别说是被人窃取了。
现在高仙芝与边令诚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在于:西域军务上的事情,是高仙芝一言九鼎么?是他在总揽大局么?是边令诚这个宦官监军说了算么?
答案显然不是这样!
你们两个人收礼,把我方某人放什么位置了?
西域经略大使这个官位难道只是拿来看的?
难道将来吐火罗各部,只认高副都护,不认方大使?
既然我说话不好使,那这西域经略大使让高副都护来当,我现在回长安好不好?
如此一来,问题的性质便严重了。
这不是收不收礼的问题,也不是要不要出兵吐火罗的问题,而是西域的军务,谁来主导的问题!
权力的最核心属性,便是谁听谁指挥!这个问题哪里有妥协的余地啊!
方重勇难道缺吐火罗使者那三瓜两枣么?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威不容挑衅!
出兵吐火罗,甚至出兵小勃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但必须是方大使下令出兵,必须是方大使收吐火罗使者的礼物,并且拿最大的那一份才行!
方重勇不拿,高仙芝与边令诚就不能拿!
并且还不能是二人将礼物转交给方重勇,而是要吐火罗使者当着安西军政大员的面,将最重的一份礼物,亲手交到方重勇手里。
礼物要送到,好话要说到,仪式要做到,流程要走到。
这才叫把事情办妥了。
有这个前提,安西军出兵吐火罗,才可以放到桌面上讨论。
要是没这个前提,那出兵的事情,就是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间歇性供水,周日还要报一个检修!只要方重勇在任西域经略大使一天,就永远没个准信!
总之,方重勇绝对不会稀里糊涂下达出兵吐火罗的军令。谁敢悄悄准备,他绝对要杀鸡儆猴,一板一眼的死扣军法,抓几个典型出来。
方重勇星夜兼程从伊州赶往龟兹镇,吃了一路的沙子,为的不就是权威二字么?
对此李栖筠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这位方大使沿途风餐露宿可是吃了不少苦,难道这一位就是来龟兹镇,看高仙芝怎么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然后把自己架空?
高仙芝与边令诚都是收了礼物的当局者迷,而李栖筠这个外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方重勇很给高仙芝与边令诚面子,已经是抱着极大诚意在解决问题了。
要是这两人不明白利害关系,那将来被方重勇收拾了,可真别怪这位西域经略大使辣手无情。人家给了面子,脸是你自己丢的。
“高副都护,边内侍,下官说句实在话,这件事不妥善处置真不行。
方大使之所以没有说透,便是给二位留了面子,没有撕破脸让你们下不来台。
明日下官牵线,请方大使吃个饭,你们也参加,再把吐火罗使者也叫来,相信解决这件事并不难。”
李栖筠对高仙芝等人行礼说道。
“如此,便谢过李判官了。”
高仙芝与边令诚一脸苦笑,对着李栖筠还礼说道。收了的礼物还要吐出来,活了几十岁,这大概也是头一遭了。
二人告辞离去之后,李栖筠悄悄的出门,借着夜色掩护,朝着方重勇所居住的别院而去。
第347章 这把是顺风局
“方大使,下官深夜造访,是有一件大事要禀告。”
方重勇所居住的那个不起眼小别院卧房里,李栖筠躬身行礼说道。而他口中这位“方大使”,正将自己的双脚泡在热水里,脸上摆着一副“痛并快乐”的酸爽纠结。
他身旁的何昌期不动声色退出卧房,并顺手带上房门,守在门外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一路上好些地方不能骑马,某这娇生惯养的,脚板上磨出不少水泡。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呐。”
方重勇嘴里唏嘘感慨,将脚擦干,然后从腰间皮革小包内摸出一根针,熟练挑脚上的水泡。整个人一副懒散模样,显然没把李栖筠当外人看待。
“大使,下官是真有大事禀告……”
李栖筠想起“沛公洗脚”的典故,方重勇要是现在上前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尿一个,那就真成“大唐沛公”了。一想到这,李栖筠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李判官直接说吧,方某听着呢。高仙芝与边令诚那边,到底说了些什么?”
方重勇用准备好的麻布将脚擦干,随即一脸正色看着李栖筠询问道。
“这……您都已经知道了么?”
李栖筠惊讶得无以复加,就算有方重勇的亲信,刚才在他住所外偷听谈话,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回来禀告完毕吧?
他可是在高仙芝等人前脚走,后脚就到方重勇这里的,所以绝无泄密可能!
李栖筠这个人虽然抱大腿,但基本的是非观还是有的,是肯在官位上办实事的人。现在这件事的是非曲直,按照王朝正统的观念看,方重勇才是按规矩办事的主官,高仙芝与边令诚才是利用游戏规则谋取私利的人。
无论这两人是怎么打算的,客观上都侵害了方重勇作为西域经略大使的正当权利。
于公于私,李栖筠都必须要把高仙芝等人找他参谋对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方重勇,否则自身立场就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方重勇现在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到底是智珠在握,还是轻率莽撞?
“高仙芝他们还没笨到家,知道找李判官商议对策。
他们的心思,方某明白得很。
不过嘛,这是西域唐军之中的内部矛盾嘛,并非是面对吐蕃人那样没有回转的余地。
既然是内部矛盾,那就用内部的规矩来处理,不可一概而论。本大使心中是有数的。
倒是李判官办事稳重,忠于职务,可为安西都护府官员之表率呐!”
方重勇微笑着赞叹了李栖筠一番,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听到这话,李栖筠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位方大使年纪轻轻,政治手腕好是娴熟老辣!
别看李栖筠在高仙芝面前说了一大堆重话,暗示不要跟方重勇翻脸。但从实际情况上看,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若是联手起来,跟方重勇无底线死斗,这一局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一只狼与一只豹子联手,对上一头猛虎。打起来猛虎固然最终可以双杀对方,但自己恐怕也是一身伤痕,让其他的猛兽捡便宜。
方重勇需要边令诚这边应付好长安的天子,也需要高仙芝打理编制数量就超过两万的安西军精兵。
他们之间若是闹出大事来,且不说方重勇会不会被撤职,起码安西四镇会陷入混乱是跑不了的。
到时候别说是出兵小勃律,横扫西域了。哪怕是稳固安西的局面都很难,方重勇来西域跑了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整一整高仙芝与边令诚么?
整垮了对方,又能得到什么呢?朝廷依旧会任命其他的监军宦官,以及跟方重勇不太对付的将领,以防权力过于集中。
这一点在外人看来很简单的道理,当事人在局中却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李栖筠觉得,方重勇很清楚自己的“力量边界”在哪里,这就很难得了。
“下官之前还在为大使担忧,现在看到大使一切尽在掌握,某这便可以回去安睡了。”
李栖筠客套说道。
“明日李判官帮个小忙,在你家里摆上一桌酒,把吐火罗的使者代表,还有高副都护与边内侍都叫上,本大使要在宴席上,把这件事妥善处置了。”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道,那语气像是在说处理两只小猫小狗一般。
李栖筠感受到了与聪明人说话的舒适,终于不用像面对高仙芝等人一样,还要费尽心思解释。
“大使,安西民风不比中原,这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来,难免心有怨恨……”
李栖筠有点吃不准方重勇到底懂不懂自己说的这些。西域的官员不少都贪财,那是因为这里商业化的气氛非常浓厚,并且沙漠绿洲什么都缺,什么都要花钱。
入乡随俗,是人的本能。
方重勇贪不贪财,李栖筠不知道,可是他却很清楚,高仙芝与边令诚绝对是贪财之人。高仙芝在龟兹镇手脚就不怎么干净,当然了,水至清则无鱼,人无完人,李栖筠不想评价这种行为究竟如何。
反正高仙芝作为安西副都护会打仗就行,一俊遮百丑。只要能打胜仗,长安天子都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但是如果他将来打输了,那么这些被记录在小本本上的东西,就会成为脖子上的套索。
要不要收紧,只看天子那时候心情如何!
李栖筠就认为,方重勇掌控大局或许不错。但他或许想不到,有人就是眼界狭小,盯着那三瓜两枣不放,而心生怨恨,最后坏了大事。
“李判官,某听闻你当初怀才不遇,是信安王长子李岘提携了你,对么?”
方重勇忽然问了李栖筠一个看起来很是奇怪的问题。
“方大使所言不虚,此事人尽皆知,下官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李栖筠微微点头说道。
“我那个妾室,你应该见过的,她其实是……”
“她是信安王之女,下官对此也是知情。”
李栖筠苦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方大使。
“既然是这样,那方某就不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