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的话不是没道理,听起来也像是那么回事,而且属于“先发制人”,颇有些可行性。
但这都不能解释为什么高仙芝要撇开方重勇单干!说白了,高仙芝就是觉得这波十拿九稳,想自己立功呗。
如果是方重勇带着安西军远征,那就是对方吃肉,高仙芝这个安西副都护跟着喝点汤。
哪个有进取之心的主将,会希望自己可有可无,跟着别人混呢?
这其实就是结构性的矛盾,而不是出于私人恩怨。因为军功只有那么多,拿了,别人就没法拿更多,那些人自然会对你不爽,这是非常简单直白的道理。
不存在所谓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情况。
“吐火罗使者向圣人求援,圣人命奴为监军,前来伊逻卢城监督高副都护执行,配合高副都护办差。
圣人只是希望量力而行,不让吐火罗倒向吐蕃,事情其实没有方大使想得那么复杂。”
边令诚非常露骨的暗示道,顺便甩锅。
圣人的意思是“量力而行”,而事情到高仙芝这里,却变成“大动干戈”,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哦。
听到这话,方重勇看向高仙芝,伸出手说冷冷说道:“高副都护请将圣旨给本大使看一看。某并不是不相信高副都护啊,你我也没有私怨。只是本大使职责所在,身上的官位是圣人给的,权力也是圣人给的,无法辜负圣恩,实在是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果然,高仙芝听到这话面部肌肉紧绷,随即轻叹一声,不情不愿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色绢帛卷轴,双手呈上,将其递给方重勇。
后者就当着边令诚与高仙芝的面,将卷轴打开,并且一目十行的看完。
嗯,明白了,但没完全明白。
方重勇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弊。
基哥圣旨上压根没说小勃律的事情,更别提大勃律,甚至连吐蕃两个字都没出现。用通俗易懂的话说,就是吐火罗地区不稳,政局动荡,有部落向大唐求援,希望大唐的力量介入其中。
既然吐火罗是大唐的羁縻州,那么大唐自然有必要派人去那边主持公道。
所以朕就派宦官边令诚跟着吐火罗使者到安西都护府,让安西副都护高仙芝对此事酌情处理。
至于要怎么个“酌情”法,圣旨里面没说,当然也不太可能在这样的场合写明白。
方重勇此刻就在揣摩,基哥这个意思,到底是出兵呢?还是不出兵呢?
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方重勇觉得依照自己的理解,应该说基哥还是希望出兵干涉吐火罗内部事务的。
他只是不想吃相太难看而已!
这个性质就有点像是大唐派个“军事顾问代表团”,去吐火罗那边指挥当地人打仗,并且拉一派打一派。
你说我出兵干涉?没有的事,都是你们这些部落彼此之间在互殴。
这个政策非常有弹性,可谓是进退自如。
而到了高仙芝这里,就变成了安西军出兵吐火罗,搞定之后,再继续席卷大小勃律。
立下泼天大功!
等造成了既定事实,基哥难道还会嫌弃自己国土太大?还会嫌弃大唐打的胜仗太多?
能打赢,高仙芝就是稳赚的!
打赢的话,高仙芝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说吐火罗内部反对势力强大啊,吐火罗有人对大唐不敬啊之类的,安西军非得出兵扬我大唐国威不可!
这么说好像也说得过去,反正基哥也是个完全看结果的人,赢了就百无禁忌。
想到这里,方重勇将圣旨拿在手里,随后猛拍桌案,对着高仙芝大吼道:“高仙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里收受吐火罗使者的贿赂!”
顿时,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愣在原地,眼神闪烁,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第346章 不缺那三瓜两枣
在大唐的外交史上,使用“银弹攻势”,向他国官员行贿,都是基操,不值一提。
嗯,不用问谁谁谁干过这事,只需要问问谁谁谁没干过就行。因为在外交过程中送礼收礼,或者叫行贿受贿,基本上都是潜规则。不能摆上台面的烂活而已,没啥好说的。
高仙芝带着大唐“天兵”,去帮吐火罗某些部落争权,收拾另外一些部落。要说他和边令诚没收吐火罗使者的好处,谁会相信呢?
恐怕他们的手下都不信吧?
他们不收,吐火罗那边的使者也不可能安心。
此时此刻,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面面相觑,都是面色尴尬,不知道方重勇提这一茬是为了什么。当然了,这件事也搪塞不过去,因为方重勇只要把那几个吐火罗使者喊来,随便问一问就能知道真伪。
这件事是瞒不过去的,就不必说什么“没收礼”这种侮辱智商的话了。
且不说高仙芝心中如何做想,单单说边令诚,他就没少拿方重勇的“孝敬”。
边令诚很是疑惑,能送礼的人就能收礼,方重勇逮着收礼这件事穷追猛打,又有什么意思呢?
“方大使,其实吧,这也不是受贿,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边令诚讪笑辩解道。
收钱办事,与人情往来,很多时候都是发生的事情是一样,只不过解读不同而已。边令诚与高仙芝二人收了吐火罗使者的黄金,这个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但这到底是收钱办事,还是人情往来,恐怕还要看方重勇怎么去理解。方重勇要是写一封奏折回长安禀告基哥,说边令诚与高仙芝合谋,曲解圣旨,肆意妄为。
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只需要稍微提一嘴就行,到时候估计还真够二人喝一壶的,不死也要脱层皮!
高仙芝知道自己嘴笨,无奈看着边令诚,还没想好要跟方重勇怎么解释。他确信这位西域经略大使是在故意找茬,可对方就是抓住了这个小辫子,压根不跟你谈出兵吐火罗到底可不可行。
其他先不提,你就说你有没有受贿吧!把收礼物这事谈清楚了再说别的。
方重勇攻击他们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
“边内侍腿脚勤快也吃得苦,就是古往今来的故事读得少,把收礼的事情想得简单了。
岂不闻《后汉书》中有第五伦拒收千里马之事?如今朝中那位第五琦,还是他的子孙后代呢。感情第五伦可以拒收千里马,你们收吐火罗的礼物就理所当然对吧?
罢了,本大使连日赶路昼夜兼程,现在也确实有些累了,马上要去歇着。
二位无论有什么大事,都等到明日再说吧。
安西军是圣人的兵马,听圣人的号令。出兵吐火罗事关重大,那可不是二位私相授受便能决定的。”
方重勇一脸漠然说道,摆了摆手,随即自顾自的走出了房间。
等他离开后,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面面相觑,皆感觉大事不妙!这位方大使可谓是话中有话,他这是玩哪一出呢?
“边内侍,您看这件事……怎么处理呢?”
高仙芝小声询问道。
礼物收了,退是不好退的。再说,退给谁也是个问题。
“据咱家所知,方大使人情世故十分练达,非常会做人。刚才这番话肯定别有内情。
不如这样,高副都护找信得过,又聪明的幕僚询问一番便是。
咱家现在也是心乱得很。”
边令诚帮高仙芝出了一个馊主意。
听到这话,高仙芝那英俊的面孔,顿时从紧绷中松弛下来。他轻轻点头说道:“幕府内确实有一人平日里足智多谋,本都护这便去问他一问。”
……
“十处投人九处违,家乡万里又空归。
严霜昨夜侵人骨,谁念高堂未授衣。”
伊逻卢城内城的一间院落内,刚刚返回龟兹镇的李栖筠,正坐在院子里赏月吟诗。一杯葡萄酒下肚,满胸的惆怅已经快要溢出身体,直教人唏嘘不已。
这首诗是他当年考进士的时候找人行卷时所作,诗篇里满是怀才不遇的悲凉。
当然了,这都是以前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李栖筠考上进士后,便时来运转,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都护府的节度判官。虽然这个职务属于朝廷外放官员,品级不高。但在安西本地实权极大,可以轻松影响本地民政与军务。
为什么李栖筠发达了呢?大唐有才华的人何其多,为什么就他突然改变了命运呢?
因为李栖筠得到了一个李唐宗室的赏识,这个人就是信安王李的长子李岘。
嗯,也是阿娜耶同父异母的长兄。
这也是当初李栖筠肯跟着李嗣业签那份“投名状”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实在是不想签,阻止方重勇搞事情或许办不到,但自己脱身还是有办法的。
回想起自己的仕途,李栖筠领悟到了一个关键心得:一个人有才华,只不过是获得了进入官场玩游戏的“必要技能”而已。
并不是每个有能力的人都能出头,他必须得有人引路,有大腿可以抱住,才能获得进场玩游戏的入场券!
玩游戏的能力固然很重要,但最关键的却是入场券!
没有入场资格,甭管你有多少天纵之才,也只能在一旁看戏!十年寒窗,不如贵人一夕相助,这就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叔父,高副都护与边内侍来访。”
一个年轻人,跟李栖筠长得有几分相似,走过来对他低声说道。此人名叫李叔度,是李栖筠兄长之子,来龟兹镇给他打下手的。
大家族就是这样,一旦出了一个排得上号的官员,这个人就会提携自己的子侄辈,有机会就要带他们出来历练。
所以长此以往,官宦之家出来的子弟,做官能力与人脉都远远强于布衣之家出来的人。能走科举之路的就准备科考,一路都有人照拂。不能走科举之路的,就门荫入仕,一路打通关系。
所以官僚的后代也是官僚,做官是一种家族传承的职业。哪怕官员和他们的家人赋闲在家坐吃山空,也不会下地耕田,更不会如贩夫走卒一样去市井讨生活。
这种情况还有个专有名词,叫“养望”。
“等会你回避一下。”
李栖筠轻轻摆手对李叔度说道。
不一会,高仙芝与边令诚联袂来访,被李叔度引入庭院。火把照耀下,二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甚至显得有点愁苦。
李叔度退下后,李栖筠指了指院子内那张简陋桌案上摆着的简陋菜肴笑道:“下官刚刚吃剩下的,也不好意思请高副都护与边内侍入席,不如喝点葡萄酒吧。”
“李判官客气,喝酒就不必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书房一叙。”
边令诚面色肃然说道。
看这两人表情凝重,李栖筠也收起笑容,微微点头,命下仆收拾院落里的菜肴,便领着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来到书房。
三人落座之后,边令诚也不客气,直接将方重勇那番话,一个字都没漏没改,全部复述给李栖筠听了。
重复上级,包括天子的原话,乃是宫里宦官的基本功,记不住记不准的人,都被内卷到爆炸的宫廷环境所淘汰了,剩下的都是“速记王”。
边令诚便是其中佼佼者。
听完边令诚的叙述,李栖筠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心中五味杂陈,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一个丘八,一个宦官,果然还是听不懂“文化人”绵里藏针的“体己话”啊。
李栖筠忍不住在心中感慨,现在正在伊逻卢城内“主持大局”的那位方大使,还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妙人啊,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边令诚与高仙芝若是此刻不来找自己问询,保管二人压根不懂方重勇那番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李判官,方大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高仙芝有些急切的询问道。
“高副都护莫急,方大使的意思其实十分明白,从《后汉书》那个第五伦的故事就可见一斑,二位请安坐,待下官与你们细说。”
看到高仙芝急得要站起身,李栖筠连忙摆了摆手说道。
见对面二人都已经平静下来,李栖筠这才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