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14节

  “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郑叔清问了一句汉高祖刘邦的口头禅。

  “先将夔州船商送来的五万贯,连夜送到巫山县,然后让王忠嗣押运这批财帛前往长安,在公文中加这么一句就行了。”

  方重勇抛出自己的杀手锏。

  沉吟片刻,郑叔清叹息道:“送钱是应该的,只是不能王忠嗣去送。这样吧,我让杨若虚带着亲信押运这批财帛到扬州,走都水监的路子入长安。如今都水监在李相的掌控之下,无碍。

  至于这其间夔州无人值守,让王忠嗣调府兵来府城也行。”

  郑叔清拒绝了让王忠嗣押运的建议,却也认为赶紧把这五万税款送回长安给李隆基,是大事不能耽搁。

  郑叔清可以请王忠嗣来夔州府城看场子,因为这本身就是王忠嗣的义务之一。

  唐代军府除了训练府兵外,还有保护所在州县安全(不是日常治安),应付突发军情民情的任务。虽然这种情况不常见,但是却又在章程中写得明明白白。

  这就跟隋朝“总管府”制度一样,管理府兵,也负责州郡安全。

  然而,若是命王忠嗣押运五万贯财帛,那就是郑叔清的政治立场发生改变,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王忠嗣日夜思念回长安当然不会拒绝,府兵押送税款,勉强也说得过去,可是李林甫会怎么想,那可就不好说了。

  方重勇在政治上还是嫩了点,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郑叔清是官场老油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如此也好吧,使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方重勇喝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茶,不得不说,比夔州本地茶要好喝一些。自己现在是座上宾,待遇节节攀升。

  “还有事?还有什么事?”

  郑叔清一愣,他都已经打算躺着收钱了,怎么还可能出事呢?

  “使君,那些商贾,背后都是站着大世家与宗室子弟。使君本身就是出自大家,难道就没有感觉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若有所思,面色渐渐冷峻下来。

  方重勇说得不错,这些商贾,大部分都是各大世家、勋贵、宗室站在前台的“手套”。

  平时需要他们出来赚钱。

  关键时刻,需要他们出来顶罪。

  高贵的世家老爷,那都是诗书礼传家的,怎么能沾染铜臭呢?

  虽然这些世家老爷们不可能从事赚钱有关的贱业,但若是有人为难他赚钱,断了他的财路,那这些人也会站出来搞事情的。

  所谓无风不起浪,政治的问题,也未必一定需要政治手段来解决。这方面郑叔清可谓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了。

  “你有何良策?难道要我动用家里的关系么?”

  郑叔清沉声问道。

  他确实可以动用家里的关系去摆平这件事,只是要付出的利益,会大到不可想象,或者说他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四个字,众志成城!”

  方重勇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童音,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要如何众志成城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很难想象,堂堂一州刺史的他,居然被一个黄口小儿牵着鼻子走。

  “夔州江关定新规则,过关的漕船大规模换船已经是必然。岸边船坞要不要招人?卸货的渡口需不需要招人?停留夔州的商贾与他们的仆从,要不要吃饭住店?这些营生需不需要人?

  有了这么多生计,夔州百姓是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差?如果有外来人在渡口闹事,那他们是应该站在使君身后撑腰,还是帮着外人破坏夔州府蒸蒸日上的各类营生?

  答案不是很明白了么?”

  恍惚之间,郑叔清好像看到李林甫在自己面前训话一般。这位刺史喃喃自语道:“借助你父之恩荫,他日你必为宰相。”

  ……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正扶着额头,看着大殿内几人合抱的朱红色柱子发呆,国事的纷纷扰扰,家事的喋喋不休,只让他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皇宫。

  本来,他宠爱的武惠妃,就一直在吹枕边风,说什么要立寿王李为太子。只是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太子叫李瑛,怎么能再立一个太子呢?

  更别说李瑛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

  朝堂也不省心,裴耀卿被换下,李林甫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侍中,三相格局里面,还缺一个宰相。李隆基有心想提拔幽州节度使张守回朝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但是遭到了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新任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向朝廷上奏,说上一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政务通达,河西藩镇在他的管理下府库充盈,军备齐整,此人有宰辅之才。希望朝廷可以将其提拔重用。

  此时牛仙客已经去朔方担任朔方行军大总管了。

  看到崔希逸的上书,李隆基非常大方,直接提出,要调牛仙客回京城,担任六部尚书。其实是想观察一下牛仙客,如果合适,直接顶到相位上去。

  但是这个任命,同样遭到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张九龄的理由是:牛仙客只是熟悉河西事务,并不一定能胜任宰相。其人是在河西从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他的能力,只能在河西发光发热,一旦到京城就施展不开了。

  这是一句实在话,也是政务经验极为丰富的老油条才能说出来的实在话。

  李隆基勉强同意了张九龄的建议,但是内心非常恼火。

  皇帝,总是希望大权独揽,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整天告诉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要,成何体统!

  今日,李隆基在紫宸殿就在考虑,要不要把张九龄换掉,换上来一个听话的,甚至……就让李林甫先单独干一下宰相试试,如果好用的话,那以后就不必每过三四年换一波宰相了。

  在李隆基看来,其实跟这些臣子们打交道是很累的。要熟悉这些人的脾气,要善于利用这些人做事,还要能驾驭住这些人不让他们胡搞,不让他们老是做不合自己这个皇帝心意的事情。

  “圣人,夔州刺史郑叔清,命人送来了价值五万贯的财货,还有加急公文一份。”

  年近五十的高力士轻轻走进紫宸宫,来到李隆基身边低声说道,将手里的公文交给对方。

  如今的李隆基已经开始怠政,加急送来的公文,如果是直送宫中,都是高力士先看,觉得有价值,才转交给李隆基。至于走朝廷渠道的公文,则是由三省六部处理后再呈上来。顾况那个红莲稻的公文,已经送来好几天,早就被处理完毕,李隆基都不知道顾况在公文里说了些什么。

  “郑叔清确有治理之才,张相公老了。”

  看完加急公文,李隆基叹了口气,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替朕写一封诏书,派人送去给郑叔清,问问他能不能多帮朕弄点钱。明年上元节,朕想好好庆祝一下。”

  “圣人请放心。”高力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天宝初年(742年),李隆基加封高力士为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进封渤海郡公。七年,加封力士骠骑大将军。之后无人在时戏称高力士为“将军”,此时仍直呼其名。

第12章 暗流涌动

  长安是大唐的销金窟,各地的好东西,都是变着法子往长安送。于是这里的消费水平,比其他大城要高了不止一截,商品货币化的程度高的吓人。

  一万贯在别处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在长安,那就不一定了。真花起来不要一年就能挥霍完。

  而平康坊,则是大唐合法的“红灯区”,销金窟中的销金窟。

  它的西北角为皇城所在,每天大唐的各类重要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说不定某些喜欢娱乐的官员下朝之后便会径直去往平康坊。

  平康坊的出名不光是因为它是秦楼楚馆的聚集地,风流名士扎堆存在。更是因为这里的夜夜笙歌给无数才子带来了创作灵感,无数唐诗名篇都是在这里写下来的。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名纸游谒其中。”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

  其正北方的邻坊为崇仁坊,此坊是唐代众多等着授官的人,也就是那些通过科举等途径获得当官资格,等待相应官职出现空缺的人。

  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候补干部”的聚集地。

  按道理说,出入平康坊这里的应该都是文人墨客、歌姬胡女。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林甫的官邸,居然就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堂而皇之的存在,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或许是李林甫深谙“最直白的忠心,便是不遮不掩”,所以李隆基对此不但不介意,反而认为李林甫是“真性情”。

  而此时此刻,五十出头,看上去很是文雅的李林甫,则是在自己官邸的一间不起眼的小书房里,查看各种卷宗。身上所穿的袍子,正是从夔州进献而来的细密麻衣。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便满脸沧桑的中年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袍子,伪装成一个落魄文士,在李林甫跟前伺候着。他叫王,与方有德一样,乃是监察御史,只不过是负责京畿地区的监察,权力比当初的方有德大了不少。

  他与李林甫相见,也异常低调,出门连锦袍都不敢穿。

  “王啊,夔州的事情,正是如火如荼,很多非议。此事你怎么看呢?”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笑眯眯的问道,语气很是亲切热络。

  他所指的,就是郑叔清要改制夔州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事情。如今这件事捅了马蜂窝,由于李林甫现在是管着都水监的,因为很多人都向他施压,要求李林甫妥善解决此事。

  夔州江关不通,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蜀地的很多特产,都是沿着长江转运到扬州,然后从扬州走运河到洛阳,再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从路线上说合理么?

  一点都不合理,但又是必须的,因为长安才是大唐的首都,皇帝所在的地方。一切的不合理,在这个理由面前,都必须变得合理!

  夔州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李隆基到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吭声,没有说罢免郑叔清的官位,也没有说不管这些事。真要说起来,他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已读不回”。

  “在下不知,请左相示下。”

  王一脸谦虚说道,根本就不敢造次。

  “你自诩理财之能满朝无人能出其右,难道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么?”

  李林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有些渗人。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左相,如今很多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郑叔清胆大妄为,应该将其罢免,带回长安由大理寺审理……某认为左相也应该壮士断腕,以显示左相的决心。”

  王讪笑解释道,却见李林甫不耐烦的摆了摆右手,示意对方闭嘴。

  “本相不是问你郑叔清要如何处置,而是问夔州之策如何?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查办郑叔清,就是在打本相的脸么?你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李林甫已经很有些不悦,甚至习惯性的笑容都收敛起来了。

  王知道自己虽然是由亲戚杨慎矜推荐的,但他的后台却不是杨慎矜,而是李林甫。杨慎矜自以为是,对他很无礼,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便是王知道只有李林甫会来事,杨慎矜不是干大事的料!

  “属下失言了,失言了……”

  王额头上冒出冷汗,虽然李林甫的语气很平淡,他却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回左相,夔州这个事情,在下看不明白啊。”

  看到李林甫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王很是诚恳的说道。

  “去吧,此事到此为止,御史台不要查了。如果有人施压的话,你就把话题转到都水监这边,让都水监来查。”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王有点迷糊。他之前说了郑叔清不少坏话,希望李林甫能够“断臂求生”,将郑叔清查办后平息此事。但看得出来,李林甫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

  王有些不放心。

  类似的事情看上去是小事,但任何小事,在大唐的政治环境中都是经不起发酵的。小事不小心就能酝酿出大事。从权术的角度看,王的看法不可谓不精准。

  除了他不太了解李隆基的想法以外。

  王一脸闷闷不乐的离开了平康坊,他走了以后,李林甫亲自将夔州那边整顿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写成奏章。

  他要用这个新得手的武器,引张九龄出手,然后让李隆基对张九龄感到厌恶与疏远,为张九龄最终罢相做准备。

  “只要没人干扰,三十万贯,也就一个月的事情吧。”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道。

  夔州那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那些制定标准,凭证准入的办法,简直让人击节叫好!他从政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让他眼前一亮的策略了。

  很多朝臣认为郑叔清是在无理取闹,只有李林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夔州那边的经验,其实是可以在运河推而广之的。当然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懒得去做。

  李隆基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给自己好好享受的国家和都城。其他的,不重要。

  李林甫已经把李隆基给看透了!

  只是,为什么方有德那种顽固不化之人,能生出这么骨骼特异的神童儿子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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