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13节

  这位郑刺史想得实在是太多了。吃一吃商贾们的红利就可以了,难道还想把这一套操作用到朝廷身上?

  “使君,还有件事。”

  方重勇面色一正说道:“请使君写一份公函,让东阳府的府兵,到时候前来夔州府助阵。商船上不乏手持刀剑棍棒的奴仆武士,万一强行冲关,我们得有人能镇得住场面。杨若虚那五十弩手只怕会被人轻视了。

  要是关键时刻镇不住场子,让某些船只逃逸了,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明日我便到夔州城外众多船坞去打听适合过江关的船型,挑一个最好的,过硬的出来,必不会耽误使君的好事。”

  听到这话,郑叔清脸上有些纠结。如果可以,他实在是不想兵行险着。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谁知道方重勇另外一个“馊点子”行不行呢?

  搞不好还不如这个呢!

  “也好,你来安排吧,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说,已经没有退路了,唉!”

  ……

  唐朝开元年间,内河航运就极为发达。

  为保障航运业的持续发展,加强水运管理,朝廷设立了自上而下完备的水运事务管理和执法机构,从立法到执行到监察,可谓是三位一体!

  其中尚书省工部所属的“水部”,负责水流与舟楫航运的立法与行政审查。

  而直属于尚书省的独立机关“都水监”,是尚书省六部以外中央一级的专门水运管理机关,负责监督巡视水流、河堤、航运与津梁工作,而且大部分的监督与行政管理的任务也由都水监执行。

  中央派出的“水陆转运使司”或“诸道转运使司”,则是负责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监视官府漕运是否运行顺畅。

  但这些机构里面,有一个盲区,没有,或者说故意没有确定下来。

  那便是河道的关税,由谁来收取的问题。不同的州郡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令方重勇感觉诧异的是,大唐境内收河道关税,居然多半是所在地方州郡来办这件事。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如果是由水部与都水监来管这些事,则很容易跟地方州郡的民政产生严重冲突。而且中央直属,不可能派遣很多人去外放做事。

  举个例子,顾况是看管数百顷红莲稻田的屯监,整个夔州,就他一个人是中央直辖官员,其他人在田里劳作,都是佃户而已!根本就没有朝廷编制的!包括那些管理农田的小吏也是一样。

  再比如说夔州,如果由中央直属机构收关税,哪怕人员没有问题,也会极大削弱本地财力。

  因为夔州府除了关税是最大头外,实在是没有多少其他进项了,关税的总额远远高于地方所收取的租庸调!也比商税多了几乎一个数量级!

  到时候这些关卡会不会喧宾夺主呢?会不会造成地方财政的混乱呢?会不会被地方官府所抵制和掣肘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肯定避免不了。朝廷的选择也很现实,怎么好管怎么管。

  不把收河道关税的事情算上的话,这是一套完整的水运管理制度,而且还将水运管理提到法律的高度,全面实行以安全为主题的水运管理。

  有些已经精细到跟方重勇前世差不多的程度。

  比如说船家在开航前或航行中,必须随时对船只进行安全检查,保证船体密不渗水。如有渗水,应及时排除,避免造成航行事故,确保船只维持良好的适航状态。

  再比如说,舟船停泊后,必须设置标识,以便来往船只及旅客识别。船只和竹筏在航行途中,要相互避让,在急流和险滩处如上下两船会遇,上水船要主动避让下水船,尤其是险滩激流显著的长江更要严格执行,避免抢行发生事故。

  如果没有遵守上述规定,船家将会受到“笞五十”的处罚。

  所有的规定都异常详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朝中枢的策略是很好的,安排也不是不巧妙,只是……人手好像不太够,制定的政策,无法真正落实到位。河道内船只倾覆与沉没的现象依然频繁出现,比比皆是。

  因为负责执行“水务”的都水监,全国总共带编制的官员加在一起,也不到四百人,确切的说,是362人。

  就这,还包括了部门头头,主簿文员这样的角色,真正能下基层干事的就更少了。

  可大唐偌大的领土中,河道又何止百条!如果只指望这些人做事,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那么哪怕他们从天亮忙到天黑,不睡觉不吃饭也干不完!

  因此,河段所在的地方州郡,就承担起了“协助”管理河道的任务。换言之,都水监根本不下基层,只是定期听取地方州郡的“汇报”。

  都水监的人,都是部署在关键节点城池,在那里办公。比如说江陵、扬州、洛阳这样的大城。

  具体到夔州这里,就根本没有都水监的官员在管理,都是“全权委托”给了夔州府衙。谁让府城就在夔州江关旁边呢,郑叔清不吭声,谁敢把手伸过来管?

  负责缉私、拦截江面船只的任务,都是杨若虚和他麾下那些团结兵在“兼任”,除了杨若虚挂着军职外,其他人都是“临时工”,而且这种活计辛苦不说,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平日里经常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只要没有船只冲关逃税,大船倾覆阻塞航道,他们一般不会出动。

  这天一大早,杨若虚就在夔州城外渡口张贴告示,让手下的人敲锣打鼓,然后封锁了夔州江关!不许任何船只通过!

  张贴告示的木板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

  朝廷新规,为保证水道安全,避免船只倾覆或者搁浅,只有指定船型与指定运载量的船只可以通关!

  详情请去府衙门前询问!

  若是有人强行闯关,则以盗匪论处。

  看到这个告示,跑船的客商全都傻眼了。夔州商埠确实是可以囤积货物,但不能说总在这里呆着吧,要是不能按时通关,后果说大不大,说小那是真不小。

  陆陆续续有客商前往府衙,却发现府衙门前已经堆满了人。

  府衙外的墙上贴着好多告示,一堆人挤在那里看,好多后来的人根本就挤不进去。

  “蜀江水流湍急,船只容易倾覆,更容易搁浅阻塞航道。朝廷新政,自即日起,通过江关的漕船,必须统一规制,由夔州江关颁发统一的通关证书。一船一证,无证者不得过关。”

  “急送货物过关者,每一艘船,须质押五百贯,若下次通关定制新船,则可凭通关许可,将质押款项赎回。若一年之内不再通关,则到期后来夔州府衙将其赎回。

  或可将船上货物全部卸下,空船过关,货物以漂没论处。也可先将货物卸船,待新船造好后换船过关。”

  “夔州府城周边有船坞可造船,为保证先来后到秩序井然,须先到府衙办理过关文书,并领取号牌,再以此文书与号牌,去船坞定制标准漕船。船坞则按顺序造船,违者府衙将取缔其营造资格。若有商贾私自造船再来申请通关文书,则本府不予下发。”

  “本关设立红名制度,强行通关者,在夔州城内作奸犯科者,私自造船或伪造过关文书企图蒙混过关者,一经查实,永久取消过关资格。”

  这哪里是新规啊,这是红果果的强买强卖啊!

  “狗官横征暴敛,我们去开船,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他们拦得住所有人!”

  一个穿着绿色锦袍的壮汉,举起一只手高声喊道。忽然,远处射来一箭,直接将他的喉咙射穿!

  “还有敢闹事的,他就是榜样!”

  身材魁梧,一身皮甲的王忠嗣从府衙门内走出,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拿着角弓没有放下。身后十几个身披重甲的府兵,列阵待敌。

  漕船的价格,史料中有记载德宗跟大臣的相关交谈,基本上就如文中所说。

  河道的这一段背景知识描述要好好看一下,跟后续剧情有强关联。

第11章 李隆基的烦恼

  王忠嗣带着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府兵出场后,瞬间就把那些围观群众给镇住了。众商贾和他们的随从开始慢慢散去,夔州江关改制的消息开始在城中发酵,眼看大乱将起的夔州府城,又逐渐归于平静。

  走南闯北的商贾,缺少眼力劲的凤毛麟角,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短期内无法更改。

  假如说只是城中的团结兵出来整顿秩序,那么江关的改制,很可能还只是夔州刺史郑叔清一人“突发奇想”。

  但如果披甲的府兵也来镇场子,背后的意义一定不同寻常。因为军府与地方州府,本质上是互相独立,互不统属的。夔州府衙可以调动团结兵,却无法直接调动府兵。

  于是财大气粗的商贾,直接选择办理通关文书,拿号牌,去夔州本地的船坞定制“标准船”,将原有的旧船停在岸边渡口,等待着情况的变化。

  也有很多商贾不信邪,直接缴纳了五百贯的“保证金”,离开夔州。这些商贾背后都有世家或者宗室子弟作为后台,他们就不信郑叔清可以只手遮天。现在交的五百贯,到时候夔州府衙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还有很多小商贾互相串联,打听彼此的最终目的地,选择凑钱“拼船”,几家一起买一艘大的“标准船”,过了江关之后再来决定利益分配。

  情况并不如郑叔清之前预料的那样天翻地覆,绝大多数商贾,还是选择暂时偃旗息鼓认怂,至于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错,郑叔清的要求看上去很离谱,但与商贾们所获得的利润相比,也就那么回事了。三峡这一段长江高低落差不小,每年都有不少船只倾覆沉没。夔州江关这边的要求,倒也不完全是无理取闹,胡乱摊派。

  统一漕船,便可以统一关税标准,更是方便恒定货物重量,对商贾也好,对于夔州江关的税吏也好,都是简化了流程。

  换船,再贵也就一锤子买卖,关税并没有涨。

  货物两百斤以下,依旧是不收税;两百斤以上,按比例收税,跟之前没有太大区别。

  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现在还谈不上好坏,只是比从前更加精细。

  新颁布的税令要求,没超过标准吃水线的,按整船收取关税,无论有没有装满,哪怕是空船也一样。

  超过吃水线的,按刻度收费,这个刻度是刻在标准船船舷上的,实际上就是算货物重量,与曹冲称象的道理一样。

  不收货税的小船,船上货重不能超过两百斤,旅客人数,包括船夫在内,不能超过五人,按人头收税。

  也就是说,以后能过夔州江关的船,就三种。

  第一种是朝廷管辖与运营的官船与漕船,这种一直都不收税,可以直接过。

  第二种是载重极小的私人舟船,基本上没有载货功能,按人头收税。

  第三种是商贾运货的标准漕船,关税按货物重量收,不收人头税。但定税时,船员包括旅客,必须全员在船上。

  其他的船,一律不许过夔州江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强行闯关就是水匪。

  一时之间,消息从夔州府城迅速发散,数不清的信件,如同雪片一般飞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场新的博弈,正在酝酿之中。

  ……

  “来来来,喝茶喝茶。试试这个义兴阳羡茶。”

  刚刚入夜,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煮茶,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操作。

  那张略微显老的长脸上,如同长了花一般。

  “一日就收上来五万贯,这钱真是跟长了翅膀一样,都堆在府库我还怕被人给偷了。要是有这速度,这个月便能交差了。啧啧,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郑叔清一边掰茶饼,一边兴奋的询问道。

  不服不行,方有德家这逆子真是恐怖如斯!

  “郑使君,你这手艺不太行啊,还是你家侍女煮的茶比较好。”

  方重勇一脸自得的揶揄道。

  “无妨无妨,这就换掉。”

  郑叔清一点都不介意对方言语打脸。只要能像这种速度捞钱,方重勇打他左脸,他还可以把右边脸伸过去让对方打。一直打到方重勇心满意足为止。

  “来人啊,都撤了,把茶煮好了端过来。”

  郑叔清一声令下,几个貌美侍女走过来轻巧的将桌案全部收拾干净了。

  “送去长安的公文写了么?”

  方重勇正色询问道,一点都不跟郑叔清讲客气。如今两人的关系彻底调转,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成为主导的那个人。更可怕的是,郑叔清对此居然全盘接受!

  “写了写了,小郎君请过目。”

  郑叔清将他今日写好的公文交给方重勇查看。

  只见郑叔清在公文中对朝廷诉苦,说夔州段江流湍急,许多奸诈商贾用大船巨船满载货物,导致船只与江中搁浅,淤塞航道。夔州江关时常需要派人去营救落水人员,打捞堵塞航道的沉船,每年耗费不知凡几,又无法找朝廷报销费用,影响夔州本地民生。

  若是能统一漕船,一来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船只因为超重或超规格而倾覆,二来可以减少夔州江关所属官吏的劳力,加快通关的时间,三来便于纠察违禁物品,按图索骥。

  希望朝廷可以将正式的批文批复下来。

  公文上就只说了这么多,至于必须强制购买夔州产标准漕船,强行过关要缴纳一年以后才能退还的保证金等等,一个字都没有提。

  其他两点都好说,第三点,主要是因为办理通关凭证的时候,需要填报船主的信息,这样一旦查出违禁品,便可以迅速查找线索,方便侦缉。

  看到该写的内容都写了,方重勇这才将公文递给郑叔清道:“此策也是逼不得已,未必可以持续很久。如果朝廷没有下旨,那么使君便可以借此脱离苦海。若是朝廷下旨,则使君必将被贬斥,而且是要回京述职,或有牢狱之灾。”

  方重勇语气沉重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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