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104节

  碟子里的水并不是被“吸”到杯子里的,而是被外界看不见的“压力”给压进去的。之所以会有这个力量,是因为杯子里的阳气被消耗了,原有气体的空间就要被压缩。

  现在面前的是茶杯和蜡烛,如果把这些换成人的肺会怎么样?谁还敢说自己强无敌?

  崔希逸等人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寒意。吐蕃人“看不见的帮手”,今天算是被方重勇给揪出来了。

  “崔节帅,筛选精锐出征一事,还是按方参军的建议来好了,某没有异议。”

  康太和率先服软了。

  小命只有一条,现在既然有人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为什么还要莽撞头铁一波?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面子?

  作为此番第二波出征,负责打援和接应的领兵之人,康太和认为这件事与他有着切身的利益关联。虽然这次他被打脸了,但也没啥实际损失啊。

  “既然如此,那便从军中二十岁以下青壮士卒中臻选精锐,缩小此番出兵规模吧。”

  崔希逸环顾众人沉声说道。

  “附议!”

  “附议!”

  “附议!”

  大堂内众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方重勇的那个小实验,把他们都给吓到了。从前是半信半疑,现在是深信不疑。

  一些年纪大了的精锐士卒,他们技战术优秀,经验丰富,在河西战场上大有可为。哪怕退入二线作为教习,也可以继续发挥作用,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缺阳气”而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

  众人领命而去,除了坐轮椅上的方重勇外,这里很快就只剩下崔希逸与王忠嗣二人。

  王忠嗣走到方重勇身边关切问道:“骑马把腿磨破皮了?”

  “是啊,一口气骑了上百里,血肉模糊了。”

  方重勇长叹一声,自家岳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真是不说也罢。

  “去医馆好好养伤吧,我这几天便要领兵出征吐蕃了,暂时回不到凉州城。

  这里不比长安,伤病大意不得,腿脚好利索了再回白亭海。我派人送你去医馆吧。”

  “不用了,我这边有可以差使的人。”

  方重勇面色尴尬说道。他现在“方衙内”之名已经在凉州传开了,但凡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爹是方有德,岳父是王忠嗣。身后站着一个半节度使。

  要是让王忠嗣的亲信送他去医馆,那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把“权贵”的名声给坐实了。

  “如此也好。”

  王忠嗣是爽利之人,拍拍方重勇的肩膀,大马金刀的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家这个未来女婿已经是一号人物,可以在河西自由活动了。让对方在白亭军中收罗一众亲信,比自己委派赤水军的人贴身护卫要好得多。

  郭子仪是王忠嗣的同乡,老是让他给自己未来女婿当护卫,王忠嗣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是耽误对方的军旅生涯,这样相当不厚道。

  王忠嗣走后,崔希逸过来给方重勇推轮椅,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关切问道:“白亭海那边待得还习惯吧,那边可比凉州城风景好,更主要的是,不会被兵事所困扰。本节帅都想去那边休养一阵子呢。”

  “还行吧,就是白亭军缺钱缺得厉害,一众军士整天都在嗷嗷叫的。”

  方重勇吐槽了一句,既然白亭军那边没有什么战事,自然从军备到补给,都是能省就省。这些也都是边镇的常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听到这话崔希逸微微一笑道:“不必理这些丘八们,你来凉州就是多学多看。我大唐与吐蕃的战争,我们这一辈打够了,迟早要到你们这一辈人,两国之间的争斗是不会停下来的。吐蕃不死,便会频频进犯大唐,没有一劳永逸这一说。”

  说完他长叹一声,对方重勇简要介绍了吐蕃自立国开始,与大唐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说明白点,无论大唐嫁不嫁公主到吐蕃,对两国之间的战略,都完全不构成决定性的影响。

  以前大唐与吐蕃的战争规模之所以还可以控制,是因为两国之间还有很多小国作为缓冲区,吐蕃后方也有很多地盘没有消化。

  而今,大唐边境与吐蕃接壤数千里,之间并无缓冲。而且吐蕃也把周边可以收拾的小国收拾得差不多了,继续向东扩张,就必然会跟大唐产生剧烈的碰撞与冲突,大打出手是在所难免的。

  如果吐蕃不扩张,它国内人口与土地之间的矛盾,会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爆发。所以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消解内部矛盾而作出的妥协与矛盾转移输出。

  从本质上来说,大唐与吐蕃两者必须要死一个,河西走廊才可能真正消停。

  这不是一代人的战争,也不是耗尽一代人的骨血就能解决的问题。

  方重勇觉得,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记忆,一定会贯穿于他的全部人生。

  “这次如果攻吐蕃得胜,本节帅会为你记一功的。”

  河西节度府门外分别的时候,崔希逸看着方重勇殷切说道。

  方重勇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必须要到战场上去验证。崔希逸就是想试一试。

  “不敢居功,唯愿三军得胜而归。”

  方重勇谦逊说道。

  凡事都有意外,现在这时候可别半场开香槟啊,出了事是要被治罪的!

  ……

  医馆的堂屋内,方重勇见到了小腿被截肢,坐在轮椅上的医官,阿娜耶的父亲。

  两个人都坐着轮椅,一个是暂时不能走,一个是永远都没法走,这场面还挺微妙的。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娜耶给他找轮椅的时候那么顺畅了,感情这都是她父亲从前用过换下来的。

  阿娜耶的父亲姓李,别人都叫他李医官,是在长安国子监读过书,又去太医署深造过的厉害人物。至于叫什么名字则无人关注。

  方重勇看到他那双腿,有点明白这位为什么不带阿娜耶回长安生活了。

  在凉州他的医术可以说首屈一指,平日里看病的西域客商不少,诊金丰厚,还能拿一份军队里给的俸禄,生活水平比一般人高多了。

  况且在凉州,残疾都是战功的勋章,边地之人并不歧视这样的人物。但是去了长安,一个医术在边地尚且值得一说的瘸腿医官,能在高物价又权贵遍地走的长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中讨生活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方军使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尽管开口便是啦。在下好歹也是在长安学过医术的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李医官很是热情,只是看着方重勇的眼神颇有深意。

  “本来,是想让李医官陪在下走一遭,去白亭海那边看看草原上有什么药材。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些不太适合。”

  方重勇面露难色说道。

  “白亭军那边的赃物,我从前就拿了不少,还帮你们销过赃,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李医官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看出来了,这河西边镇表面繁荣,背地里混乱,当真是兵匪一家啊。

  方重勇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着李医官的下文。

  “方军使的腿现在应该差不多好了,这样吧,我让阿娜耶跟着你去白亭海那边,她对药材很熟悉,比我还熟。你需要问什么药,只管找她就是了。

  我看明日便动身吧。”

  “如此……也好吧。”

  想起这几天阿娜耶给自己上药时的场景,方重勇心中感觉怪怪的,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李医官的要求。

  “你们有空啊,多采摘点止血的草药回来。最近凉州风声很紧,与吐蕃的战争要开始了。

  多准备点药,就能多救几条命,这兵荒马乱的,多积点德没有坏处。”

  李医官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这样的边镇之人,对于战争的记忆,那是铭刻在心中的。这一点,长期生活在长安,百年不闻战鼓声的权贵们自然没有切身体会。

  同一个时代,不同地方的人,对于时代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

  方重勇心有所感,郑重叉手行礼道:“必不会有负所托。”

  “方军使去厢房歇着吧,我与阿娜耶说说便是,明日就启程。”

  李医官微笑说道。

  ……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内,这位大唐右相正在院子里散步,而郑叔清就像是下仆一般跟在他身后,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不是本相不想帮你,而是你得罪了圣人,这件事不好办呐。”

  李林甫叹了口气说道。

  “请右相不吝赐教,以右相的通天之能,一定有办法的!”

  郑叔清苦苦哀求道。

  “这样吧,吏部现在还有个岐州刺史的空缺,你上书圣人,就说自己洛阳的差事没办好,自请贬官。本相会运作你去岐州那边当几年刺史,再回京入中枢吧。”

  李林甫装作一脸无奈的说道。

  当然了,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只是郑叔清这条老狗太过顺从,让这位大唐右相少了些许纵横捭阖的快意。

  郑叔清这几年爬得太快,外放一下当刺史,敲打敲打不是什么坏事。

  长安东西四条街,李家哥奴才是爹!

  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对自己人的敲打,也是很有必要的。

  “一切听从右相安排。”

  郑叔清满嘴苦涩的说道,叉手行礼告退。

第98章 卖的不是药,是药方

  “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啊。”

  马车里,方重勇发现阿娜耶的目光似乎带着审视与犹疑。

  “呃,昨天父亲跟我说了,我没办法继承医馆,以后最多只能开药铺。”

  阿娜耶有些颓丧的说道。

  医馆和药铺,乍一听似乎区别不大,但这里头的乾坤可谓是三言两语说不完。从医馆到药铺,在唐代几乎可以算是社会阶层的跌落。

  “如果开医馆那么简单,到你家上门提亲的人,肯定已经把门槛踏破了。人财两得岂不美哉?”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一个穷小子泡医官的女儿,学习完医术后抱得美人归,然后开自己医馆,又成为御医,巴拉巴拉的。

  这样的故事,随便想想就好了,这年头是不可能发生的。

  盛唐是繁华的,但社会阶层之间无形的隔阂与天花板,也是随处可见,无所不在的。

  要开医馆就必须要有“营业执照”,要有营业执照就必须要去参加科举的“医科”,或者是太医署的专业考试。

  最起码,你得是在国子监里面学习过的人,还要有一定的专业背景,比如说家里世代行医之类的,才有可能拿到营业执照。

  这些都是无形的社会门槛,也是医官们社会地位的保证之一。这是植根于社会的强大力量,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打破的,哪怕是基哥的圣旨,用处也不大。

  听到这话阿娜耶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随即苦笑道:“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直接了。”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那张脸漂亮得迷死人。可是奇怪的是,哪怕她父亲是医官很有社会地位,来家里提亲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现在想来,娶她的男人只可能是军户,她父亲肯定看不上。而不管是谁,只要没有医官的“执照”,就无法继承这个医馆,将来医馆被降级为“药铺”,一样也会跌落目前所在的社会阶层。

  门当户对,这是婚姻中很现实的问题。阿娜耶的情况就是:想娶她的人家她父亲瞧不上,他父亲瞧得上的人,也不会去娶一个有西域胡姬血统的女孩当正室夫人。

  “我给辛军使治过刀伤,他已经是整个河西最年轻的军使,如今也快而立之年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呢,怎么就能当副军使呢?”

  阿娜耶好奇问道。

  “其实我还是朝廷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兼州府参军,代白亭军军使。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个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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