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和吐蕃不同,唐军一旦出动,那是要拿下新地盘的!不会跟吐蕃军一样,去了就直接送人头。
战略目标不同,所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崔希逸觉得,方重勇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份建言有理有据,绝不能等闲视之。
“王军使以为如何?方参军是你的女婿,举贤不避亲,此事你来评价一下,也是应有之意。”
崔希逸沉声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忠嗣。
“康军使长期在京畿与扶风,对吐蕃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每次与吐蕃对阵,若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盘,那还算好。可是一旦深入吐蕃境内,进入高原,士卒们普遍都感觉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头,使不出全力来。
更有甚者,进入吐蕃地界后,军中士卒眼花、抽搐、胸痛者很是常见,越是年纪大的士卒,越是难以适应。这些事情,某都亲眼所见,甚至见过有体弱之人死在眼前。
只是从前不明所以而已,也有无知者妄言吐蕃人使妖术,扰乱军心。如今见此书信,可谓是知己知彼。倘若不知道有这些缘由,莽撞行军也就罢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若不能有所防范,那与坑杀士卒有何区别?”
王忠嗣一语点破康太和怕麻烦不顾士卒性命,弄得那位大斗军军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软,只得冷哼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这方重勇本身就有官职在身,州府参军也好,白亭军副军使也好,参与军机决策也是顺理成章,何不将其叫到河西节度府来问个明白?”
一直没说话的萧炅,这回说了句人话。
方重勇这厮不是就在河西么,拉过来问一下不就完事了么?
“如此也好,本节帅正有此意。”
崔希逸微微点头说道。
“只是白亭军驻地离凉州城两百多里地,一来一回可不方便,等他来凉州城,岂不是又要延误出兵大事?”
崔希逸有些犹豫不决。
“那可未必呢。”
萧炅嗤笑了一声揶揄道:
“某昨日去凉州城的一处医馆寻药,听闻白亭军有位副军使因为骑马磨破了双腿内侧,血肉模糊。正在那间医馆里面修养呢。
不会骑马的白亭军副军使,除了那位九岁童子,还能有谁呢?”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
骑马骑得双腿磨破皮,还血肉模糊?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都太遥远了。
大唐会骑马的人数不胜数,有这种经历的人也很多。但通常情况下,学习骑马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都不会骑很远,更不会因为这个把大腿磨破。
反正大腿内侧总是要磨出老茧来的,慢慢来就行了,没有必要第一次上手就把自己搞得不能走路!
看来这位背景雄厚,来头不小的方衙内,虽然很有些智慧,但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如果不是孩子,谁能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啊。
崔希逸忍住笑,忽然一脸正色看着萧炅问道:“萧副节帅正在寻药?敢问是什么药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本节帅对河西的情况还算熟悉,这里的同僚也都很懂河西风物。
何不说来听听,让大家参详参详,说不定我们就知道有解决的办法呢?”
对于这个萧炅,崔希逸可是一点都不想讲客气的,找到机会就要上眼药。
“呵呵,河西军务繁忙,崔节帅日理万机何其辛苦。这点小事,就不劳节帅费心了,某自己会处理的。”
萧炅嘿嘿冷笑一声,随即很是生硬的转换了话题,不想继续深究下去。
虽然他是这样做的,但总感觉众人的目光,似乎带着些许暧昧与玩味,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这样吧,派人去把方参军从医馆里抬过来商议大事,路上都小心些。”
崔希逸对身边一个幕僚吩咐道。
……
医馆的某个厢房里,方重勇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阿娜耶那双小手在自己大腿内侧涂抹膏药,心中无语叹息。
香艳完全谈不上,尴尬倒是拉满了。
一个十岁女孩给一个九岁男孩的大腿涂伤药,简直让人无力吐槽。
“你是胡姬,为什么这么懂医术?”
方重勇故作镇定问道。
“因为我父亲是医官,得令要随军远征,平时就在凉州城经营医馆,我不过是一直在给他帮忙而已。”
阿娜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一面熟练的涂抹药膏,一面很是随意的回答方重勇的问题。
她对方重勇有问必答,落落大方。
阿娜耶也就那张脸够得上“以色娱人”的标准,但看身材完全不是当胡姬的料,前面平后面也平。胳膊长腿长也没用,这年代对于胡姬是审美,只有一条那就是“细腰丰臀”。
而且据阿娜耶自己说,她在歌舞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天赋,根本不值得去练习。
倒是继承了她父亲的医术天赋,从小学中医学得很快,只认识汉字不识西域其他语言。
父亲是大唐军中医官,母亲是西域来的胡姬,这种搭配,在河西似乎很常见。胡姬只能入贱籍,倒是她们的下一代如果混得好,可以入军籍。所以阿娜耶非但以后不可能是胡姬,反倒是“子承父业”,会成为河西边军中的医官。
这是西域之人在河西为数不多的好出路,她父亲也是自她出生后便有这个打算。
“打算一辈子待在河西么?待在凉州城?”
方重勇好奇问道。
“不然呢?小郎君身份不凡,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无奈吧?军籍在河西,那就一辈子都是河西的兵。有一份行医的手艺,已经强过普通人家太多了。”
阿娜耶叹息说道,她已经给方重勇处理完伤口了。
方重勇现在这样的情况,说小事也是小事,不过大腿内侧磨破皮流血而已。
但若是不好好处理,最后导致伤口感染了,那便是天大的事。一不小心一命呜呼,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倒霉蛋。
“大唐的医官,都是要经过考核才能走马上任的。你父亲或许经历过考核,但你是不是也经历过呢?”
方重勇问了一个阿娜耶一直藏在心中,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军籍,只表示边镇有事要入军中番上,可没有说一定要让你在军中行医啊!军户种田种一辈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你要子承父业也不是不行,但弄一个行医的执照,却是不得不办的大事。
况且,要办这件事,只怕还得去一趟长安。”
方重勇说出了在大唐当医官的一个残酷事实!
阿娜耶之所以从小衣食无忧,顺利长大。那是因为她父亲是“医官”,被军队征调的医官,吃的是国家饭。开医馆是副业,吃皇粮才是主业。有军队里的关系,她父亲两手抓两手都硬,所以现在在凉州城混得不错。
而将来阿娜耶,却只能作为身份为军籍的“医师”,她的收入,只能来自行医的收入。要当医官,且不说大唐有多少女医官,她要有她父亲的地位,起码得到“太医署”去学习,学成毕业拿到执照后,才能有更广阔的空间。
“去长安么?好远啊……”
阿娜耶低声呢喃道,心中小小的念想,胸有成竹的未来,似乎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方军使,崔节帅有请,有大事务必要去一趟河西节度府。”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去吧,已经没大碍了。”
阿娜耶有些不开心的叹了口气说道。
第97章 事实胜于雄辩
河西节度府的大堂内,方重勇坐在阿娜耶为他准备的轮椅上,然后被众人围观,尴尬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上次你写信来说的阳气,崔节帅认为很有用,所以想听听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这关系到河西诸军接下来的行动,你想明白了再说。”
王忠嗣很是露骨的暗示道,建议方重勇“谨言慎行”。
“诸位节帅,将军。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吐蕃人自赞普到农奴,普遍都短命么?
别人不说,就说雄才大略的松赞干布也不过就活了三十多岁,难道以他的身份,也吃不好住不好么?”
方重勇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搞不懂王忠嗣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封信几乎都是小学生科普的水平了啊。
他这话一说,崔希逸、王忠嗣、萧炅、康太和等人全都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正因为吐蕃人普遍短命,所以他们对生死看得很淡,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在一个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地方,死在战场上,或许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一种解脱。
低氧地区的严苛生存环境,会折磨每一个生理机能衰退的老人。对于他们来说,勉强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在战场上死去来得舒服。
看到众人不说话,方重勇继续解释道:“吐蕃人也是人,与我们别无二致,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他们生存的居所位于高原,长期缺乏阳气,内脏的损耗加剧,短命也就不奇怪了。”
方重勇说的什么阳气,在场众人未必全都认同和理解。但他说的吐蕃那边的情况,却无一不是跟这些人平日里所见识的完全契合。
从前唐军在高宗时期,对吐蕃也处于全面攻势状态,其中不乏深入吐蕃境内的战例。
但结果都是明摆着的,低海拔地区神勇无敌的唐军一旦进入高原地区,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从前王忠嗣等人也想过原因,比如说山间有瘴气之类的,但很多情况下这种说法都难以自圆其说。高原地区有的山脉周边连草都没有多少,哪里去变瘴气呢?
只有方重勇的说法,可以完美解释这一切。
“有什么手段可以证明这个说法,三军重新编组,更改出战序列,这不是一件小事。”
康太和沉声问道。
他与吐蕃人打交道是这些人里面最少的,然而刚刚大斗拔谷一战,他也看出来了吐蕃人的凶狠无畏,装备精良。
“这个简单。”
方重勇对王忠嗣吩咐了一番,后者立刻让亲兵拿来了一个装水的碟子,里面竖着一根很短的蜡烛,另外还有一个茶杯,可以倒扣在碟子上。
水的颜色因为加入了墨汁,而呈现淡黑色。
东西都齐了,方重勇将其放在崔希逸面前的桌案上,然后随手把茶杯倒扣在碟子上,又将茶杯拿起,对众人说道:
“你们看,这东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对吧?”
“开始吧,我们都看到了。”
崔希逸饶有兴致的说道。他也很想知道,方重勇要搞出什么名堂来。
一个河西节度府的僚佐过来点燃了蜡烛,方重勇轻轻的将茶杯倒扣在碟子上,然后静静等待着。
很快,令人骇然的一幕出现了,碟子里面的水,竟然被吸入到倒扣的茶杯里面去了!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这……”
王忠嗣等人都围拢过来,等着倒扣着的茶杯里面的水落下。然而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想象中的这一幕出现。
“水被吸入到茶杯里了?”
崔希逸疑惑问道。
“对,因为蜡烛燃烧会消耗阳气。阳气没有了,自然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于是水就进去了。”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他不敢解释得太复杂,只能说最简单的概念。
不过他虽然没提什么叫“大气压强”,但在场的没有一个蠢人,很快便理解了方重勇这个小实验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