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486节

  李惟俭走了,床榻上,妙玉听得如遭雷殛,一行清泪不禁滑落,继而又欲念横生,只觉方才那般滋味实在销骨噬魂,此前二十几年竟真个儿白活了。

  李惟俭在后殿等候,约莫两个时辰,扬州知府、推官等尽数赶来。且不说李惟俭乃是超品的伯爵,便是内府协理大臣的名头,也不是扬州府招惹得起的。

  知府情知推官时而便去红莲寺上香,这会子将推官骂了个狗血淋头。祸害寻常女孩儿也就罢了,不开眼的竟将主意打到了人家李财神头上!这可真是寿星佬上吊嫌命长!

  因是一进得内中,知府便连连道恼,推官更是抖如筛糠。李惟俭却是个好说话的,情知县官不如现管,只将因由说了一通,那知府便道:“伯爷何过之有?这等贼人,必诛之而后快。”

  李惟俭道:“只是本官此番要回金陵,本官大伯病重,只怕耽搁不得啊。”

  知府还在思忖,推官却眼明心亮,忙道:“伯爷若是信得过,只管将此事交由下官等料理便是。”

  李惟俭顺势应下,笑道:“如此正好。”

  知府、推官如何将红莲寺一案定成铁案且不提,却说邢岫烟得了传信,领着两个婢女坐着马车到得红莲寺。

  进得后殿,便闻到刺鼻血腥味。又进得内室,便见妙玉情形。邢岫烟心下五味杂陈,面上也不显露,上前为妙玉穿戴了衣裳。

  那妙玉这会子药劲儿过了大半,身形虽酸麻,却略略能动弹。趁着起身之际扑在邢岫烟怀里道:“我,我再也不清白了,呜呜呜”

第407章 福祸自招

  却说邢岫烟心下杂乱,盖因当日其入伯府做妾时,那妙玉很是说了些怪话。她心下感念妙玉教导之恩,却又不耐妙玉这孤僻的性子。当下略略劝慰几句,便扶着妙玉出得后殿,乘了马车往客栈而去。

  这边厢,李惟俭拾掇了手尾,与扬州知府、推官言谈一番,领着人也回返客栈。李惟俭与黛玉如何说自是不提,邢岫烟生怕妙玉想不开,便陪在妙玉左右。

  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妙玉就此安静下来。邢岫烟便思量道:“如今虽说世道太平,你一孤身女子却也不好到处乱跑,总要寻个安身立命所在。”

  妙玉偏过头去红了脸儿,早间种种忆上心头,一边厢觉着蚀骨销魂,一边厢又觉分外屈辱。她自命清高,心下既盼着李惟俭过来小意温存,又生怕再见李惟俭。

  邢岫烟是个心思伶俐的,眼见妙玉分外别扭,还时不时窥向李惟俭与黛玉所在,心下隐约猜中了几分。待得空寻了李惟俭便说道:“老爷,我看那妙玉这会子心思别扭,瞧着既想见老爷,又怕见老爷呢。”

  李惟俭应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邢岫烟欲言又止,李惟俭瞥了眼,旋即哑然而笑,说道:“怎么,莫非还指望着我过去宽慰一番不成?”

  邢岫烟不知如何说。

  李惟俭便道:“她自别扭她的,与我何干?若不是你来央求,我又岂会赶去救人?我与那妙玉本就没什么交情,先前还相看两厌,这会儿倒是相见不如不见。是了,明日一早乘船赶赴金陵,你去问问她,若没去处,跟着咱们也无妨。正好大伯病重,让她诵个经祈个福什么倒也应景。”

  邢岫烟闻言心宽了几分,笑道:“她最是孤傲,我若这般说了,只怕再没脸子留下来。”说完又蹙眉:“只是就怕来日又遇见这般歹人。”

  李惟俭扯了邢岫烟的手道:“咱们能救一次,可救不得一辈子。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她或是安心嫁人从此相夫教子,或是青灯古佛远离尘缘,这般僧不僧俗不俗的,岂不招灾惹祸?”

  二人虽是低声说话,不想那妙玉琢磨了良久,这会子正巧过来拜谢李惟俭,此番言语正好听了正着。那翻腾的心思顿时泼了一盆冷水,妙玉只觉如当头喝棒一般。心下不禁暗忖,自个儿所求到底为何?

  想起宝玉、陈也俊、老僧、李惟俭,又想起过往这二十几年,不禁蹙眉默然回了房。到得房里,寻了剃刀,对着镜子将养了十几年的秀发一一剃落。又见镜中清丽容颜,暗忖,便是这容貌惹得祸,当下剃刀在面上割了几道,这才来见李惟俭。

  李惟俭与邢岫烟见此吓了一跳,那妙玉意味复杂瞥了李惟俭,口诵菩萨道:“多谢李伯爷援手之恩,贫僧来日必时常为李伯爷诵经祈福。”

  说罢也不理二人,竟扭头而去。那两个侍女哭喊着追出去自是不提。邢岫烟只纳罕道:“老爷,她这是真个儿看破红尘了?”

  李惟俭摇头道:“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有何妨?她既这般决绝,便没了回头路。”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行乘船到得金陵。大伯李守中果然病重,此时业已不能下床。

  李惟俭领着一众姬妾拜见大伯,李守中头一回见黛玉,瞧了黛玉模样,自是十分满意。与黛玉说了几句话,便被大伯母梁氏打断:“侄媳妇这会子双身子,舟车劳顿的可不好太过操劳了。”

  李守中颔首,梁氏这才领着一众姬妾退下。

  房中独留下李守中与李惟俭,有仆役送来汤药,李惟俭亲自伺候李守中用药,李守中用了些许便蹙眉道:“没几日了,就莫要用这汤药折磨人了。”

  李惟俭欲言又止,李守中就道:“老夫一生迂腐,此时死了倒是正是时候,免得信崇那拎不清的参与夺嫡之争。”又看向李惟俭道:“你也趁此之机避一避。”

  李惟俭思量道:“圣人平准噶尔,改革内政,正是声势最隆之时。偏太子羽翼渐丰……天家无父子,侄儿前番来信,也是怕大哥懵懵懂懂参与其中,为李家招惹了泼天的罪过。”

  李守中叹息道:“今上气量不足,最是记仇,你看王家下场便知一二。王家为王前驱,拿贾家家将开刀,如今被那王子腾处置的十不存一,转头便弃之如敝履。”

  李惟俭蹙眉道:“王子腾、王子胜二人可有结果了?”

  李守中道:“前番邸报,二人已丢官罢职,只怕不日便要发往琼崖啊。”顿了顿,又道:“老夫知世故,却懒得世故。圣人既然厌弃老夫,老夫干脆辞官归乡,还令信崇、信明不许下场,就知熟知今上性子之故。倘若来日新君登基,信明倒是可以下场试一试。”

  看向李惟俭,咳嗽几声道:“你又不同,你为能臣,不拘谁为天子,哪个都少不得你这等钱袋子。只是办差须得留着心眼,不可太过实心眼啊。”

  “多谢大伯教诲,侄儿记得了。”

  李守中强打精神交代一番,随即精神恹恹,李惟俭这才告退出来。转头又去见了大伯母梁氏,略略宽慰几句,梁氏便道:“生老病死,常有之事。大伯病殃殃几年,能捱到今日已是不易。”

  李惟俭心下唏嘘,黛玉有孕在身不好劳动,其余几个姬妾便轮流伺候在床边。倏忽几日,一日夜里李守中忽而脸泛红光,吃了些最爱的盐水鸭,喝了半壶花雕酒,夜里睡下不知何时便去了。

  李家上下自是哀痛,丧事有条不紊一一处置,李惟俭又写了奏疏,说自幼养在大伯身边,虽无生恩,却有养恩。是以请圣人准许其为大伯李守中守制一载。

  奏疏几日光景递上御案,政和帝看了哭笑不得,寻了严希尧道:“这世间为官作宰的生怕父母亡故而丁忧,空余三载,定会耽搁了前程。唯独你这弟子与常人不同,哪儿有上赶着给大伯丁忧的?”

  严希尧道:“圣人不知,那李守中自幼养育李惟俭,二人说是伯侄,实则情同父子。”

  政和帝想着近来弹劾李惟俭的奏疏愈多,多半都是太子门人所为,心下愈发烦闷。便道:“我朝以孝立国,难得李惟俭一片孝心,那便准其丁忧一载。”

  ……………………………………………………

  荣国府。

  却说这日探春正与平儿商议着处置庶务,忽而有婆子喜滋滋进来道:“宝二爷回来啦!”

  宝玉失踪三月有余,贾政为此病了一场,贾琏更是四下寻人扫听,将京师地界找了个遍,偏偏寻不得宝玉。

  已有贾家族老寻了贾政递话儿,想着让贾政过继族中子弟,贾政起先断然拒绝,如今却也动了心思。

  探春、惜春等自是担心不已,惜春每日诵经祈福,祈求宝玉平安无事。这时日一久,众人都没了指望,不想偏在这会子宝玉又回来了。

  探春与平儿俱都惊喜不已,探春起身道:“果然是宝二哥?人在何处?”

  “方才进了仪门!”

  探春顾不得庶务,撇下平儿往外便迎。方才从议事厅出来,正好撞见方才从园子里散步出来的宝钗与同喜。

  那同喜腹部高隆,已是有了月份。探春虽不待见宝钗,却也知自打那妙玉不辞而别后,宝玉的亲事便没了选择,只怕八成便要落在宝钗身上。想着自个儿迟早都要嫁人,便有意缓和道:“宝姐姐来的正好,宝二哥回来了!”

  宝钗讶然不已,面上娴静道:“菩萨保佑,也不知他在外头受了多少苦。”

  当下嘱咐婢女送同喜回小院儿,宝钗与探春一径往仪门迎来。

  到得前头,遥遥便见宝玉一袭青衣,面上略显沧桑,身边儿跟着个小媳妇一般的女子。仔细观量,才瞧出来乃是袭人。

  探春与宝钗迎上前,探春喜滋滋与宝玉言语一番,赶忙打发婆子道:“快去与老爷说一声儿!”

  此时宝玉看过探春,又看向宝钗,只觉分外欢喜。这三个月一直在那智通寺落脚,每日青灯常伴、梵音绕梁,倒是让宝玉好生修身养性了一番。于是愈发舍不得园中的姊妹。

  当下众人众星捧月一般簇着宝玉往内中行去,转眼到得梦坡斋,那贾政已然迎在了门口儿。

  父子二人相见,宝玉不觉动情,赶忙跪下请安。贾政唏嘘之余,总算放下了心事,也不曾训斥,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当下众人坐下说话,邢夫人、贾琏与惜春相继到来。

  宝玉说了这三个月情形,贾政瞥了眼小媳妇一般的袭人,又见其腹部隆起,不禁暗自蹙眉。

  随即说道:“那日害你的乃是贾环,如今与她母亲一道儿赶去了黑山庄子,但凡我活着一日,就不许她们回京。”

  话说当日贾政喊打喊杀,可虎毒不食子,再如何也不好要了贾环性命。这等阴死事儿实在不好宣扬,更不好见官,思来想去,便将母子二人打发去了辽东黑山庄子,正好治一治那些愈发不恭顺的庄头。

  宝玉心下虽惊,却浑不在意。他心中只在意姐姐妹妹,几时拿那贾环当做兄弟了?听闻这般处置,也就点头应下。

  因着孝期,也不好大肆庆祝,贾政做主,说下晌大伙吃一顿团圆饭。

  待众人散去,探春、惜春、宝钗走在一处,那惜春便道:“袭人又回来了,我怎么瞧着……好像有了身子?”

  探春赶忙打掩护道:“许是吃得好也说不定。”

  宝姐姐面上娴静,心下古井不波。

  待转过天来,薛姨妈闻听宝玉过来,也登门道贺了一番。见过众人,旋即与宝钗独处时道:“你叔叔那案子定下了,流放琼崖。”

  宝钗蹙眉叹息。

  薛姨妈又道:“外头到处都说,说是圣人心胸狭隘,这是报复十几年前的旧事。”顿了顿,又与宝钗道:“我听说娘娘如今在宫中愈发不受待见,只怕来日贾家也要大祸临头。我的儿,这贾家再不好居停,你还是带了同喜先行搬出来吧。若有朝一日番子登门抄捡,旁的财货也就罢了,若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薛姨妈本待再行劝说,谁料宝钗竟松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本就是咱们上赶着登门,姨夫与几个妹妹并不待见咱们,还是早些搬走的好。”

  薛姨妈心下纳罕,见女儿应下,却也松了口气。却不知宝姐姐这会子彻底看透了宝玉,想到来日与这般没担当的同处一室便心下厌烦。

  不过几日,宝钗辞行,领着同喜搬去了外城。谁知方才安置了,转头薛姨妈便哭着寻上了门儿。

  宝钗好一番问询,薛姨妈才哭道:“咱们家的家业……这回算是败光了!”

  那夏金桂贪图利钱,将薛家股子尽数拆借出去。起先有来有往,夏金桂自是得了不少好处。谁知这股子有风险,那拆借之人连番赌错,将本钱赔了个精光。其后瞒了实情,对外只说赚了大钱,引得富户纷纷将股子拆借过来。

  到得上个月,那人眼看利钱比每月收得股子还多,情知要事败,干脆便卷了银钱逃之夭夭,从此不知所踪。

  夏金桂贪图利钱,非但是薛家的股子,连自个儿的体己都贴进去不少。此人一逃,夏金桂顿时傻了眼。隐瞒了月余光景,如今连下人的月例银子都发不出来,薛姨妈连番追问,这才得了实情。

  宝钗心下凉了半截,半晌才道:“败了就败了吧,亏得当日妈妈给了我些银钱,这才置办起了厂子。如今只消将厂子经营好了,咱们家也能过得下去。”

  薛姨妈又道:“我想着,将下人裁撤一些。那内城的房子也不留了,待回头儿搬来此处。”

  宝钗问:“夏金桂呢?”

  薛姨妈蹙眉道:“害了文龙,又败了家业,这等女子薛家可留不得,明儿我便将其送回家去!”

第408章 麟儿

  宝钗与薛姨妈私下商议,依七出之例,因同喜有孕在身,这无子一条用不到夏金桂身上。算来算去,也唯有头一条‘不顺姑舅’能用得上。

  待转过天来,宝钗安顿了同喜,与薛姨妈便去了薛家内城的宅子。母女轮流劝说,一个道若夏金桂不肯走,那便去官府告其‘不顺姑舅’,一个道如今夏金桂还年轻,何必守着薛家不放?

  夏金桂只是心气儿不顺,眼见害不得同喜,只得恹恹应下。谁料下晌时便有家中仆役哭嚎而来,入内扑倒在地嚷道:“姑娘啊,太太没了!”

  夏金桂豁然起身,蹙眉道:“你仔细说清楚,妈妈怎么了?”

  却是夏家太太往外城拢账,谁知走路了风声,夜里留宿庄子里便遭了贼。那些贼寇见人就杀,任凭夏家太太给了金银也不曾放过。庄子里好一通乱,待到天明时过来查看,那夏家太太早就被乱刃砍死了。

  夏金桂闻言身子往后栽倒,丫鬟等好一番忙活,待夏金桂醒来,顿时哭嚎不已。

  薛姨妈在一旁瞧着热闹,寻了宝钗道:“这世道怎地乱了起来?那庄子不过在城外十五里,再如何也不该有这般多贼人杀来。”

  宝钗却道:“妈妈,此番怕是赶不成她了。”

  薛姨妈讶然道:“怎么说?”

  宝钗就道:“七出之下又有三不去,一为娶时贱后贵,一为与经持舅姑之丧,一为有所娶无所归。夏家只太太与夏金桂母女两个,可不正好应了最后一条‘无所归’?”

  薛姨妈顿时愁眉不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宝钗思忖一番,叹息道:“她这般骄矜,大抵是依仗了夏家太太宠溺,如今夏家太太去了,料想这骄矜之气也能收敛一二。”

  薛姨妈却另有所想,夏金桂将薛家的家业败了个干净,那夏家可是还有不少家业呢。虽未必能保住皇商底子,可典卖一番,好歹能够几口人嚼裹几十年的。

  当下薛姨妈再不提撵夏金桂之事,反倒上前劝慰了一番。其后打发宝钗陪着夏金桂归家办丧事,自远支寻了子弟打幡摔盆,其后又有夏家别支过来争产,闹腾了月余光景,待夏家太太安葬,这家业才有小半落在夏金桂手中。

  自打夏家太太这一去,夏金桂性子果然收敛了许多。薛姨妈眼见内城房价腾贵,便将内城的两进宅子典卖了出去,领着夏金桂搬到外城与宝钗同住。

  一晃到得八月末,同喜分娩,喜得一子。下到同喜上到薛姨妈俱都欢喜不已,只道神佛庇佑,薛家大房终于有了后。

  满月时薛姨妈便迫不及待四下送了帖子,连薛蝌处都送了。本道薛蝌断不会来,谁料薛蝌那日竟来了。

  虽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可奶嬷嬷抱了孩子出来时,薛蝌抻着脖子可是好一通观量。

  待酒宴散去,薛蝌要走,却被薛姨妈强留住。

  又命奶嬷嬷抱了孩儿给薛蝌观量了半晌,薛姨妈这才打发下去,随即面上讪讪道:“蝌哥儿也知大房家中不易,文龙这一去,又不曾留下骨血,只怕就要绝了后。原想着从别房抱养一个,可到底比不得自小养在身边儿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来日这孩儿还须得蝌哥儿多加照应。”

首节上一节486/49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