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41节

  他原道那李惟俭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大奶奶李纨又不是个得势的,这才听了赖大家的小话儿,暗中指使茗烟撺掇着宝玉往那姓李的房里走一遭。依着宝二爷的性情,见了出色的女子定然想要拢进屋里,如此,晴雯便能送到宝二爷身边儿了。

  却不曾想到,不过几日光景,那姓李的竟结交下这般奢遮人物,如今更是连忠顺王府长史周安都过府探病。

  他暗暗思忖了一阵,宝二爷这般年岁怕是识不破内中详情,便是闹将起来自己也能摘出去。

  于是乎眉头舒展,想着且不妨再瞧瞧。若那姓李的果然是个人物,那往后可就不好再轻易招惹了。

  外间仆役如何众说纷纭暂且不提。

  大老爷贾赦原还想着待那周安走了,过后再招过李惟俭问询一二。奈何这位大老爷最近得了一笔银钱,于是豪掷千两纹银,寻了个清倌人回来。

  那清倌人姿容出色且不说,最妙的是识得闺房之乐。贾赦甫一回了自家小院,顿时按耐不住,寻那清倌人胡天胡地去了,倒是暂且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消息如同长了腿儿一般传进了内宅里。

  贾母上房里,方才用过午点,李纨便领着三春、黛玉齐齐到来。倒是那湘云,昨儿一早便回了保龄侯府。

  黛玉并三春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子话,探春忽而就道:“祖母,方才得了个信儿,说是有王府的长史来寻俭四哥呢。”

  “王府长史?哪一家的?”

  探春摇头,贾母便看向大丫鬟鸳鸯。

  鸳鸯说道:“老太太,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周安。头晌递了帖子,与大老爷坐了会子,随即便去到了俭四爷的小院儿。”

  “忠顺王府?”贾母顿时皱起眉头。

  当年夺嫡之争,贾家起先支持的可是废太子。后来废太子坏了事,贾家再不敢轻易押宝,那忠顺王几次三番递来结交之意,都被贾家含糊着糊弄了过去。

  由是这十几年来,贾家与忠顺王府从无过往。贾母甚至暗忖,错非御极的是今上,换做那忠顺王只怕贾家早就遭了灭门之灾。

  忠顺王只怕对贾家怀恨在心,怎地这会子摒弃了过往,偏生要来寻李惟俭?

  因是贾母便道:“咱们家与忠顺王府向无过往,既是来寻俭哥儿的,莫非是俭哥儿搭上了忠顺王府?”

  一旁陪坐的李纨虽不知内中详情,却也听得出来贾母心中不满,她便赶忙说道:“俭哥儿倒是从未提起过,要不过会子孙媳妇儿去问问?”

  贾母颔首道:“问问也好,这其中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好叫老爷帮衬着遮掩过去。”

  李纨应下,当下却不好立刻起身告辞,只得点过了素云,嘱咐一番,命素云去探听一二。

  素云悄然去了,李纨娴静端坐了,眉宇间愁眉不展,心中一直替李惟俭担忧着。

  李家源自前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李向中,祖籍湖广钟祥县。李向中先为知县,本朝太祖打进京师时,这才聚兵操练。其后历鲁王、唐王,官至兵部侍郎,事败宁死不降后金,壮烈殉国。

  待本朝涤荡胡尘,李向中后人分作两支,一支辗转到得京师,一支则流落金陵。直到李守中这一代,这两支方才认祖归宗。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京中大疫,李家京师这一支竟只存了个俭哥儿。那时李纨早已定亲,待在闺阁中待嫁,眼瞅着仆役将俭哥儿那小小的人儿背负进来,请了郎中都说听天由命,实在不敢作保。

  其父李守中唉声叹气,李纨便动了心思,衣不解带地照料,足足好些时日俭哥儿才彻底活了过来。

  其后一年间,俭哥儿变了个人也似,见谁都笑吟吟的却不见其亲近,唯独待李纨推心置腹。

  李纨上头只有两个不同母的兄长,往下再无弟妹。一年间相处,李纨心中早已将李惟俭当做了亲弟弟一般,是以生怕李惟俭此番又沾上了是非。

  过得半晌,素云快步回返,凑过来附耳说了半晌,李纨这才解开眉宇间的愁绪。

  趁着空隙,李纨就笑道:“老太太,孙媳妇儿方才叫人问过俭哥儿了。”

  “哦?俭哥儿怎么说的?”

  李纨就笑道:“俭哥儿说是摆弄了一桩好买卖,那忠顺王府见猎心喜,这才上门来商议合股。”

  贾母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说道:“那忠顺王府名声可不大好,你回头嘱咐俭哥儿多留心,这能不打交道还是尽量免了,惹上麻烦可不是说笑的。”

  李纨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俭哥儿也是这般思量的。”

  贾母颔首,不再说旁的。

  三春并黛玉听得分明,黛玉心中并不在意,迎春在意却羞于开口,惜春全然没听,唯独那探春听罢了说道:“大嫂子,俭四哥摆弄了什么买卖?”

  李纨笑着说道:“素云方才没多过问,不过素云说俭哥儿信誓旦旦的,想来是一桩好买卖吧?”

  探春顿时高兴起来,合掌道:“这般说来,俭四哥可是要发财了?”

  贾母禁不住打断道:“科考才是正理,秋闱说来不过就半年光景了,俭哥儿还是要专心攻读才是。”

  李纨颔首,笑容渐渐敛去。老太太这话儿说的没错,她也生怕李惟俭本末倒置,一门心思的钻营,反倒忘了秋闱。

  毕竟这般时节,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她心中暗忖,须得寻个功夫再找俭哥儿提点两句才是。

  ………………………………

  东北上小院儿。

  外间众说纷纭,李惟俭如今却是不管。昨儿昏昏沉沉一整日,到了今儿稍稍好转。额头依旧发烫,可好歹没那般昏沉了。

  他逼着自己吃了不少,等那大蒜素泡制得了,又饮了一小盅,随即被那味道呛得龇牙咧嘴,直引得几个丫鬟忍俊不禁。

  他喉咙开始发痒,便干脆不说话,只听着几个丫鬟絮絮叨叨闲聊起来。

  香菱一直安安静静的,极少言语。说话的多是晴雯与红玉,莹那憨丫头不过偶尔掺和一嘴。

  偏生晴雯与红玉又是彼此不对付的,说上一会子便会呛声两嘴。此时红玉就会瞥上李惟俭一眼,随即转而说起其他,再不与晴雯吵嘴。

  李惟俭便笑吟吟的看着,寻思着红玉果然是个周到的。

  一更天过了,香菱便与红玉回了西厢,晴雯早早铺了被褥,李惟俭盖了被子倒头就睡。

  那大蒜素虽说有一定抗生素效果,却既不能退烧,也不能消灭病毒。半夜里李惟俭复又烧将起来,还时而伴着两声咳嗽。

  莹睡得死死的,咳嗽声只将晴雯吵醒过来。

  小姑娘起了身,趿拉着鞋子凑到床前探手摸了摸李惟俭额头,顿觉滚烫无比。

  朦胧中,又见李惟俭裹紧了被子,晴雯便蹑足先行给熏笼里加了白霜炭,转头听得李惟俭咳得厉害,又去厅堂里寻了蜂蜜梨膏糖。

  到得床边,晴雯轻声唤了两声:“四爷……四爷?”

  李惟俭悠悠转醒,纳罕着看向晴雯。

  晴雯就道:“四爷咳的厉害,吃一勺蜂蜜梨膏糖吧,好歹压一压。”

  李惟俭应了,强撑起身形,掀开布帕子,张口吞下晴雯喂过来的蜂蜜梨膏糖。蜂蜜润了喉咙,咳嗽稍稍止住,李惟俭又重新戴好布帕子,紧忙钻进被窝里。

  晴雯忍不住道:“四爷本就染了风寒、喘息不畅,这帕子还是摘了吧。”

  李惟俭只含糊道:“你不懂……我要是摘了,你们就该过了病气。”

  晴雯暗暗抿嘴,眼见李惟俭冷的打颤,转头又寻了那放置在熏笼上的汤婆子来,先行塞进被窝里给李惟俭暖脚,随即干脆掀了被子凑了过来。

  “你”

  “四爷早些睡吧,明儿一早四爷还要出门儿呢。”

  晴雯飞快地说了,随即僵硬地凑过来,身子与李惟俭贴合在一处。

  李惟俭心中动容,这会子倒是没生出旁的心思,只觉心中暖流涌动。得一人无私心意,又谈何容易?

  晴雯心比天高,丫头身子小姐性儿,惯会得罪人……林林种种小毛病极多,可这又何妨?单单冲着这份心意,李惟俭便总要给晴雯一个来日!

  怀中晴雯有些僵硬,李惟俭干脆探手将其揽在怀里,闷声道:“嗯,睡吧。”

  夜凉如水,北风呼啸。

  怀中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忽有一声呢喃传来:“娘……”

  李惟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晴雯的消肩,晴雯便转过身来,好似乳燕投林般蜷缩在他怀里。

  李惟俭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忖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素日里张牙舞爪的好似浑身是刺儿,也唯有此时睡着了才会显出她心中的不安吧?

  一夜无话,转眼天明。

  莹早早儿醒来,起身便见床榻上拥在一起的二人。莹眨眨眼,觉着自己应是还没睡醒,使劲儿揉了揉双眼,随即怔住,继而双颊好似包子一般鼓胀起来。

  明明她最先跟着公子的,怎么反倒晴雯抢到头里去了?

  她心中气闷,胡乱穿戴了衣裳,出门便到院儿中撒气也似的丢飞镖。于是小院儿里的‘哆哆’声便一直不曾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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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李惟俭内府陈词 枫露茶茜雪被撵

  转天一早,李惟俭好转了许多。

  到底是底子在,扛过病毒肆虐的前三日,总算恢复了些气力。只是小院儿里的氛围可就不大好了,除去呆呆的香菱,莹一直鼓着包子脸,那红玉更是咬着牙狠命的剜向晴雯。

  偏生晴雯却理直气壮,半点也不见心虚的模样俭四爷夜里发烧打颤,她不过是为俭四爷着想,又没做下那等没起子不要脸的事儿,凭什么心虚?

  因着李惟俭在,这才没吵吵起来。这会子李惟俭心思全在与那忠勇王的会面上,又哪来的心思去管这般小女孩的心思?

  草草用了早饭,李惟俭穿戴齐整,施施然出了小院,朝着前院儿马厩方向行去。

  他方才一走,红玉就禁不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头前儿还拿我说嘴,转头儿自己倒是爬上了俭四爷的床!”

  那晴雯将帕子一丢,扭头叉腰骂道:“我就爬了你待怎地?你个奴几辈儿的三等丫鬟,还想爬俭四爷的床,做梦去吧!”

  “你”‘三等丫鬟’一直是红玉的死穴,闻言顿时气得不知如何反驳。只埋怨地瞥了莹一眼,偏生莹兀自杵在那儿生闷气,半点要掺和的意思都没有。

  晴雯又道:“我才不像这般的小蹄子总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哼,自己心里头有鬼,瞅着谁都像是鬼!”

  官大一级压死人,红玉腹中千言万语,偏生被一句‘三等丫鬟’说得哑口无言。

  这且不提,且说李惟俭方才出得小院儿,便见两个婆子夹着一个哭哭啼啼、拎着小小包袱的丫鬟,自夹道朝着后门方向行去。任那丫鬟如何哀求,俩婆子都只是不理。

  李惟俭驻足观量了两眼,心中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府中到底出了何事。莫非是有丫鬟不守规矩,这才被撵出了府去?

  这等家事,李惟俭不好过问,想来待到晚间红玉便会告知。他一路行到前院儿,于马厩会同了吴海平,主仆二人赶着马车朝严家行去。

  马车自角门出得荣国府,待过了宁荣街,赶车的吴海平这才小意道:“公子,昨儿……周长史如何说的?”

  李惟俭挑开帘栊,瞥见其脸上的局促不安,便笑着道:“还能如何说?不过是用银子来砸老爷我。”

  吴海平长出了口气,道:“依我说,要是价钱差不多,公子不妨将那法子卖给忠勇王府。”

  “呸,卖了法子老爷我岂不是赔了?你莫管了,回头儿我朝周长史要了你跟莹,往后你也不用当风箱里的老鼠了。”

  “诶,那敢情好。”吴海平赔笑,忽而面色一紧道:“四儿……她……”

  “嗯?”

  “额,没事儿。”吴海平顿时没了谈兴。想着李惟俭迟早都要发迹,自家妹妹做个姨娘好似也不错?

  路上不再赘言,小半个时辰到得严府。李惟俭不曾下车,吴海平便与门子言语了一声,过得半晌那严奉桢才快步上了马车。

  甫一进来,严奉桢便笑道:“那刘家父子昨儿夜里闹腾了一回,赌咒发誓一准儿保密,否则就断子绝孙。哈哈,我瞧着刘家父子生怕被你给丢乱葬岗里埋了啊。”

  李惟俭不禁莞尔,说道:“且再关他们几日,说不得来日还有他们的好处呢。”

  内府就在皇城左近,车行不过一盏茶光景,便停在一处三进院落门前。吴海平与门子报了名号,那门子通禀一声,这才回身引着李惟俭、严奉桢二人穿堂入内。

  衙门二堂五间正房,官吏、书办来回进出,那门子通禀了一声,随即内中出来一绿袍官员,朝着二人拱手道:“李秀才,请吧,王爷等候多时了。”

  李惟俭一怔,扭头看向严奉桢。严二公子随手一指,说道:“家父怕你进不得内府衙门,这才嘱咐我给复生引路。复生且去,我自寻个地方安置就是。”

  李惟俭拱拱手,扭身随着那官员入内,待进得正房里,便瞧见正位书案后端坐一人,年岁不过三十出头,蟒袍在身,头戴乌纱折上巾,面容清癯,肤色古铜,一双眸子极为锐利。仔细瞧面容,这位忠勇王分明与今上有几分挂相。

  他连忙上前见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忠勇王。”

  上方端坐的忠勇王略略颔首,说道:“李秀才且坐,那条陈圣人与我瞧了,本王心中有些不解,正要当面问一问李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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