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84节

  紫鹃就道:“四爷是个周全的,既敢与太太撕了脸面,就不怕太太后头省事儿。说不得啊,四爷后头还有手段等着太太呢。”

  黛玉沉吟着颔首,依旧担忧不已。

  紫鹃观量黛玉脸色,忽而说道:“姑娘就不怕四爷心眼子太多”

  黛玉白了其一眼,说道:“就你话多。宦海浮沉,俭四哥若不多长几个心眼儿,说不得就被外头人生吞活剥了,哪儿有如今这般情势?再说,他待我一向真心实意的,那心意总做不得假。”顿了顿,又笑道:“便是被他哄了又如何,他既能哄了我,自然有法子哄了我一辈子。”

  紫鹃顿时笑将起来:“姑娘这般想就是了。这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少不得有个拌嘴的,我就怕姑娘到时候再上了心。因是啊,我不如提前与姑娘警醒一番。”

  黛玉嗔道:“我还要你来教?不曾来京师前,父亲不也偷偷摸摸纳了几房小妾?虽与妈妈吵嚷过几回,可过后还不是好好儿的?这夫妻相处之道,只消秉承一颗真心,但有些许误会,转头儿说开了就是。”

  雪雁顿时笑道:“姑娘说的极是。不过……听说伯府如今分作东路院、西路院,四爷也不曾明说,就是不知来日姑娘要住哪一路呢。”

  黛玉就笑道:“住哪一路不一样?俭四哥聪慧着呢,外头那些妖艳狐媚可哄不了他去。”

  雪雁连连颔首,说道:“俭四爷自是天资过人……既如此,来日姑娘就住进东路院去,待云姑娘往后过门,定要气恼好些时候呢。”

  黛玉道:“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你与她计较什么。”举针认了彩线,笑着又道:“说不得啊,云丫头这会子正气恼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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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观园、怡红院。

  “我气恼?哪里气恼了?”湘云气呼呼寻了软榻落座,抄起茶盏来咕咚咚喝了一通,揭过翠缕递的帕子擦拭了嘴角,蹙眉说道:“偏三婶子瞧不起人,下晌过来好一番劝说,生怕我炸了一般。”

  说话间指着自己的鼻子与翠缕、映雪道:“我是小性儿的人?我是小性儿的?”

  翠缕欲言又止,她们这位姑娘自然不是小性儿的,素日里还颇为粗疏。一旁的映雪就道:“姑娘最是大气,这外头谁不知晓?”

  湘云哼声道:“就是就是,我何曾小性儿过?不过是与林妹妹并嫡,又是圣人下了旨意指婚的,说来也是光彩。来日她一个院儿,我一个院儿,都是一般的,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儿去。

  再往后家中事务商量着办,或是她一年我一年;俭四哥那头也是,她一个月我一个月,能有什么的?”

  话是这般说,湘云语调却越说越低沉。须臾光景便委屈得吧嗒吧嗒掉了眼泪。

  映雪赶忙捅咕了下翠缕,翠缕却只干巴巴道:“这说着说着姑娘怎么又哭了?”

  湘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高兴的,嗯……为林妹妹高兴。”

  她自幼父母早亡,养在二叔膝下,虽多有照料,可又哪里比得上亲生父母?好不容易到了贾母跟前儿,转头来了个黛玉,又把她挤去了侯府。往后因着她时常不来,连荣府的姊妹兄弟都与她生分了。尤其是那宝二哥,好似哈巴狗一样四下撵着黛玉。

  湘云那会子全然没什么男女之情的念头,只是嫉妒黛玉抢走了她应得的。待小聘过后,二叔一家子南去为官,湘云又来了荣府。此番非但住进了园子,还住进了最大的小院儿,俭四哥虽因着避讳不曾与她私下说过什么,可每逢生辰总会送来可心贺礼来。

  湘云本道时来运转,心下一边厢贪恋着大观园中女儿家的闲适日子,一边厢又盼着早日过门儿。

  忽而晴天一个霹雳,俭四哥竟一分为二,分了一半与黛玉。这也就罢了,下晌时听三婶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错非机缘巧合,自己个儿连搭头都抢不到。

  湘云心下自然委屈不已,黛玉自小儿便抢了她的,如今连夫君也要抢走一半儿,这叫她情何以堪?

  映雪过来劝慰几句,湘云却执拗道:“说了高兴就是高兴,古怪,这眼泪怎地止不住了?定是眼睛生了毛病,翠缕快寻了帕子来。”

  翠缕瘪着嘴递上帕子,低声道:“大姑娘要哭就哭吧,好生哭过一场,来日也就不想这些了。”

  映雪蹙眉剜了其一眼,说道:“说什么呢?连劝慰的话儿都不会说,去去去,我自陪着姑娘说话儿就是。”

  翠缕叹息一声,到底退了下去。她自幼与湘云一起长大的,情同姊妹,莫说是湘云,便是她这会子也委屈呢。

  映雪一直开解着,主仆二人说到深夜,到底还是困乏了,也不知何时便相拥着睡了过去。

  待到转天清早,湘云顶了双肿眼泡,任凭如何妆容都遮掩不住。

  湘云不禁对着梳妆镜嗔恼道:“罢了罢了,今儿怕是见不得人了。”

  话音才落,忽而听得外头翠缕道:“姑娘,伯府的莹姑娘来了。”

  “啊?”湘云眨眨眼,紧忙扭身便往卧房跑,扯了映雪道:“你去替我答对了,我如今可见不得人。”

  映雪只得出来答对,见了莹,莹就送了一封信笺低声道:“我家四爷生怕云姑娘多心,昨儿夜里就写了信笺,奈何不好送进来。这不,一早儿就打发我给云姑娘送来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道:“云姑娘可还好?”

  映雪撇撇嘴,莹顿时会意,赶忙递过信笺道:“我须得回去答话,先走一步。”

  映雪返身进了怡红院里,叫了声‘姑娘’。

  却见湘云扯着帷幔露出半张脸来:“她走了?”

  映雪上前道:“走了走了,还送来了伯爷的信笺。说是伯爷怕姑娘多心,夜里就写了来,奈何不好送来。”

  湘云置气道:“我才不要看呢,定是一些哄我的话儿。”

  映雪早就熟知了湘云脾性,因是干脆将信笺撂在桌案上,说道:“看不看都随姑娘,这眼看就要到早点时辰,我须得去给姑娘取早点了。”

  说罢提了食盒往外就走,竟真个儿将湘云自己丢在房里。

  湘云站在原地气恼半晌,又跑去床头端坐,目光却禁不住去瞥桌案上的信笺。待过了好半晌,终究忍不住起身抄起来,嘴里还嘟囔道:“看你这负心汉能写些什么。”

  信笺展开,湘云仔细观量,一遍看过,眉宇间的愁绪消散大半;待再看过一遭,眉眼缓缓弯起,顿时将昨儿的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此时映雪提了食盒回返,悄然观量湘云一眼,轻轻放下食盒,禁不住调笑道:“姑娘不是说不看吗?”

  湘云喜眉笑眼的瞥了其一眼,说道:“气话也听不出来,亏随了我这般久。”

  映雪凑上前观量湘云神色,笑道:“姑娘不恼了?”

  湘云嘴硬,只道:“原本也不是恼了谁,只是这等事儿谁都知晓,偏生瞒了我去……林……姐姐身世坎坷,本就比我可怜。我还有二叔、三叔为依仗,林姐姐却只老太太一人看顾着。”忽而看向映雪低声道:“你可知太太险些养死了林姐姐?”

  映雪道:“这事儿早就传开了,昨儿伯爷与太太红了脸儿,也就是瞧在老太太的情面上,这才没将荣府给拆了去。”

  “还有这事儿?怎地没人与我说?”

  映雪哭笑不得道:“姑娘与忠靖侯夫人说过话就自己个儿气恼起来,谁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

  “也是”湘云点头之余,忽觉不对,又瞪眼道:“浑说,我哪里气恼了?”

  映雪只得顺着道:“是是是,姑娘不过是猝不及防,难免有些思量。”

  “对,换做谁遭了个晴天霹雳不得思量一阵子?”

  映雪又问:“伯爷信里都说什么了?”

  湘云紧忙将信笺藏了,得意道:“偏不与你说。”

  能说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将缘由一并说出,临了才说当日下小聘之时,他李惟俭可不曾受谁人逼迫。其后又附诗一首: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那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会子都开春了,怎么说起了‘风雨怨秋声’?这也不应景啊。

  下头又附成诗时日,一看竟是去岁中秋所作,湘云顿时心下熨帖。

  她所求的不是与谁争个短长,如今年岁渐长,湘云自是少了些素日里与黛玉别苗头的孩子气。她求的,不过是他心中有他而非一个搭头。

  如今俭四哥既然心里有她,又木已成舟,心性素来豁朗的湘云便不想再去计较旁的。

  如俭四哥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又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世间哪儿还有旁人?

  此时翠缕入内,握了两枚鸡子来,说道:“姑娘,我问小厨房要了两枚鸡子,待会子剥了壳滚一滚,说不得就消了肿。”

  湘云恍然道:“是了,竟忘了这般法子。快来快来,说不得过会子姊妹们来瞧我,若让她们瞧出来,我可没法儿见人了!”

  映雪、翠缕紧忙剥了蛋壳,仔细帮湘云揉搓着。待好半晌,湘云对镜观量,那肿胀虽消了大半,可依稀还能瞧得出来。湘云瘪嘴半晌,忽而笑道:“罢了,让她们瞧个乐子就是。往后啊,说不得她们也有这么一遭呢。”

  匆匆用了早点,湘云便往荣庆堂而来,贾母自是扯过她来抚慰了一番。迎春、探春、惜春虽瞧出湘云哭过,却默契的谁都不曾提起。

  湘云只道姊妹们给她留了颜面,却不知迎春、探春心下不知如何艳羡呢。迎春求兼祧而不得,探春连心意都不敢表露。若此番赐婚并嫡的是这二者,只怕夜里也会笑出声儿呢。

  贾母面上遮不住的愁绪,家中乱成一团也就罢了,都是太太不修德行造下的孽。偏生这会子还不知兰哥儿如何了……若兰哥儿果然出了事,来日只怕贾家再无指望。

  正思量间,就见大丫鬟鸳鸯满面喜意入得内中,回道:“老太太,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问安了。”

  “哦?”贾母急切间险些站起身来。

  随即身子一跌,复又坐在软塌上,却一手抓着拐杖,一手抓着软塌围栏,抻着脖子眼巴巴的朝着屏风后头张望。

  须臾便见李纨领着贾兰入得内中,贾母不待二人见礼,紧忙冲着贾兰招手连连:“兰哥儿快来,我瞧瞧到底如何了!”

  贾兰遥遥一揖,这才快步上前哑着嗓子道:“老祖宗,昨儿舅舅请了王太医诊治,用了针、药,重孙歇息一晚今儿好多了。”

  “好好好,好了就好啊。”

  此时李纨面带倦容上前见礼。她昨夜辗转反侧,始终觉着心下不安。今儿一早又与李惟俭商议了一番,说就算不冲着太太,单冲着老太太,也须得赶快报了平安。

  李惟俭应下,母子二人这才紧忙回转家中。

  贾母伸手虚扶道:“珠哥儿媳妇也莫要多礼了,瞧你也是劳累了一宿,快落座吧。”待确认贾兰果然无恙,贾母又与李纨道:“昨儿那马蹄糕拿去验了,几个太医瞧过了都说无碍。我寻思着,许是屋子里热,个别糕点发了霉,兰哥儿不查吃了下去,这才中了毒。太太再如何……也不至于”

  贾兰瘪着嘴没言语,李纨接嘴道:“老太太说的是。昨儿俭兄弟是有些……”

  贾母摆手道:“不怪他,任谁遇到这档子事儿都难免急切了。”

  贾兰说道:“老祖宗,舅舅说过会子还去他家里。”

  贾母不知如何开口,李纨赶忙找补道:“是王太医今儿还要登门诊治,我瞧着王太医诊治得力,这中途不好再换成旁的太医。”

  “是这么个理儿。”贾母应着,心下却知那李惟俭是明摆着防着王夫人呢。

  罢了,过会子将人聚齐了,顺势将掌家的差事交给凤哥儿,如此俭哥儿也能安心了吧?

  正思量间,忽而又有婆子来回:“老太太,宫里又来了天使。”顿了顿,又道:“贵妃身边儿的抱琴姑娘也来了。”

  贾母一听顿时心下分明,禁不住骂道:“作孽啊!她造下的祸端如今却要一家子担着,我没脸去见天使,你让她自己个儿去接懿旨!”

  一众丫鬟、三春、湘云都过来劝说。贾母说的自然是气话,当下别扭了一阵,只得换过衣裳往前头来。

  待到得仪门前,那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一应俱在,传懿旨的太监换做了夏太监,待摆开了香案这才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王夫人木然跪在当前,待听得懿旨中‘矫诬妄作’‘鲜廉寡耻’之语,顿时身形摇晃栽倒在一旁。

  奈何懿旨还在宣读,是以并无人敢上前搀扶。

  夏太监结语道:“贵妃懿旨,着夺贾王氏恭人诰命,以儆效尤。若来日不贤不孝,定再惩不饶!”

  撂下懿旨,眼见王夫人已然昏厥,夏太监看向跪伏的一众妇人道:“这贾王氏昏死过去,总得有个人来接懿旨吧?”

  凤姐儿赶忙起身,上前赔笑道:“有劳夏公公走一遭,外子前头准备了茶水,公公务必饮一盏茶水再走。”

  夏太监笑道:“好说好说。”

  贾琏当即上前抬手相引,与那夏太监去了外头。

  鸳鸯、琥珀搀扶着贾母起身,贾母冷眼瞥了地上的王夫人一眼,吩咐道:“先送太太回去吧。”又与回转的凤姐儿道:“你把抱琴引进来说话。”

  凤姐儿应下,转身引了抱琴,与贾母等前后脚进了荣庆堂。

  贾母心累不已,歪在软榻上道:“贵妃可有什么吩咐?”

  抱琴屈身一福,咬了下唇道:“娘娘只说请老太太好生管束了太太,不可再让其掌家。”顿了顿,抱琴又道:“娘娘失了皇子,本就在宫中过得艰难。不指望着家中帮扶,好歹也别扯了后腿啊……昨儿圣人与娘娘发了脾气,娘娘方才养好了身子,正谋算着……哎,如今都做了空。总之,娘娘求老太太好生看顾了,莫要再让家中生是非了!”

  贾母不禁红了眼圈儿道:“娘娘苦啊。抱琴你去回话,老婆子豁出这张老脸来,总要将家中齐整了,往后断不会给娘娘添堵。”

  抱琴屈身一福,没再说旁的,只道急着回去回话。探春起身将其送出,待回转内中,便见邢夫人与尤氏都来了。

  贾母看着众人道:“如今都在,太太造下这般孽来,往后再当不得家了。凤哥儿”

  凤姐儿心下雀跃,绷着脸紧忙起身道:“老祖宗,我在呢。”

  贾母看着众人道:“你们也做个见证,往后这家业就交由凤哥儿打理了。谁要是心下不服,回头寻凤哥儿摆长辈脸子,别怪我老婆子过后寻你们不是。”

  邢夫人忙道不敢,心下却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如何她也是凤姐儿的婆婆,凤姐儿掌家总好过二房掌家。

  贾母又道:“太太素日里喜吃斋念佛,既如此,我看将后头家庙拾掇了,往后便让太太在内中好生诵经吧。若无旁的事儿,也不用她来晨昏定省。一应用度,凤哥儿回头儿仔细办理了。”

  凤姐儿欢快应下,心下只觉得畅快无比。这一场,终归是她赢了!

  贾母又要与探春说些什么,忽而便见一个身形跌跌撞撞闯进内中,呼喊着:“老祖宗,妈妈如今还不省人事,求老祖宗赶快去请太医来。”

  贾母定睛一瞧,来的却是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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