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63节

  黛玉推拒不得,只道:“既是干娘娘家流传之物,我……”

  话未说完便被张宜人打断道:“傻孩子,你如今便是我的女儿,给你正是应当应分的。”说话间又扯着黛玉在一旁落座,笑道:“别看你干爹不过是正五品,却也故旧满朝,你如今又多了三个兄弟,这来日啊,若果然有人欺负了你,就让你兄弟替你来出头儿。咯咯”

  黛玉心下欢喜不已,却不曾瞧见对面儿的王夫人脸色已然越来越难看。且不说王夫人全然瞧不上黛玉做儿媳,单是冲着那十几万的银子,王夫人也绝不可能放活着离开贾府。

  不然来日讨要起来,贾家拿什么偿还?

  本道黛玉是个小性儿的,素日里只要冷言冷语的,再在药膳上用些手段,说不得过几年便能将其养死了。怎料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张宜人来,且当着她的面儿将那威胁之言说了出来!

  贾母心下不悦,暗自责怪张宜人不会说话,却也笑道:“玉儿在我老婆子跟前儿跟眼珠子一般宝贝着,哪个敢欺负了,我头一个不答应。”

  却见张宜人笑着颔首,又说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这照料小辈只怕也并未多少心力。今儿虽只头一回见了,我心下却极得意这个女儿。这边厢也厚着脸皮朝老太太讨个方便,来日若得空,也叫我这女儿到我家中小住一些时日。老太太想,如今做了干亲,总不能这干爹、干兄弟都不曾见过我这女儿吧?”

  贾母隐约觉得话锋不太对,却也挑不出其间毛病来,只得僵笑着颔首应了。此时贾母看向凤姐儿,想着让其点名木石前盟,不想凤姐儿早知内情,此时只闷头坐着,并不看将过来。

  贾母心下无奈,也不好自己个儿抛出话头来,只得耐着性子与张宜人说话儿。因着贾家还有丧事,不好招待宴饮,是以张宜人不过坐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又道:“老太太,方才那话妾身可是当真的。别来日我来接女儿,老太太再舍不得。”

  事已至此,贾母只道:“不过是去小住几日,我还能拦着不成。”

  当下又命王夫人、凤姐儿、探春、黛玉去送。母女二人在仪门前依依惜别,待回返时黛玉才略略醒悟过来,暗忖着此番只怕又是俭四哥的手笔。他生怕自己在贾家遭了委屈,偏在隔壁又使不上气力,这才别出心裁想了此法!

  那王夫人一路阴沉着脸儿回返自家小院儿,正思量着对策,忽而有婆子喜滋滋进来回话道:“太太,大喜!舅老爷巳时进了内城,如今已到了府中。”

  王夫人顿时眉头舒展,喜道:“果真?算算过两日便是兄长生辰,此番倒是能好生庆贺一番了。”

  王夫人心下思量着,到时正好趁机寻兄长王子腾拿个主意,有了王子腾撑腰,莫说是个孤女黛玉,便是那姓李的小儿又何惧之有?

第309章 万般委屈

  却说转过天来,一早宝钗果然又来与王夫人告假,只说临近年关,家中铺面都须得一一盘点,如今薛蟠又行商在外,薛家无人可用,只能先行让宝钗顶上。

  王夫人这会子心下想着王子腾生辰,虽心下生怕宝钗不看顾着,家中再生出脱离掌控之变故,却也只好放宝钗而去。

  临了又嘱咐宝钗早些处置过家事,也好帮衬着探春料理荣府庶务。宝钗一一应下,旋即乘车而出,径直往内府股子交易所而去。

  宝姐姐这一走,探春便开始自行其是。她心下早早谋划齐整了,待早饭时趁着王夫人与凤姐儿俱在,便将心中所想当着贾母的面儿说了出来。

  王夫人听罢自是蹙眉思量,转瞬又舒展眉头,盖因探春所说几样都不过是小事儿,并不曾动及那几户陪房。

  贾母听得连连颔首,心下不禁对探春又高看了几分。因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是如何想的?”

  王夫人只道:“此事有利有弊,儿媳这会子却没什么主意,全凭老太太做主就好。”

  贾母就道:“要我说,探春这法子好,早就该如此。咱们家家大业大的,虽不忍苛待下人,却也不能眼瞧着肥了下人短了主子的。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儿你们都在这里,既然都寻不出不是来,那这事儿就定下了。”

  一旁的薛姨妈与尤氏便道:“可见老太太是真心疼凤丫头。不过,凤丫头在老太太跟前儿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世人都信得,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

  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看向探春:“探丫头尽管放手施为,不怕有错漏。”

  探春当即领命,心下顿时有了底儿。转头儿又到得议事厅,拉了凤姐儿、平儿商议一通,先行将那每月二两的胭脂水粉银子停了,其后又从大观园婆子里选了几个妥帖的来,打算将各处分包了。

  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

  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

  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经年累日在园中辛苦;

  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凤姐儿这会子乐见其成,眼见探春说得头头是道,禁不住赞道:“我看探丫头就是个女诸葛,真真儿是算无遗策呢。”

  探春顿时赧然道:“我哪里算无遗策了?多亏了凤姐姐与俭四哥帮衬着,不然如今还没主意呢。”

  当下将各处婆子一一叫来问话,从中选了些老实妥帖的,其后便将分包之事说将出来。

  众婆子听了,无不愿意,有的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转瞬之间四下包了干净,独留下蘅芜苑,探春心下思量不定,琢磨着总要留个主意给宝姐姐,不然过后还不知如何挑刺呢。

  凤姐儿便在一旁道:“探丫头怎地忘了蘅芜苑?蘅芜苑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于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情知探春之意,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纶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探春颔首道:“也好,那等宝姐姐回来我再与她说过。”

  转眼到得下晌,宝钗乘车回返。这几日宝姐姐仔细观量了,眼见水务股子作价果然平稳,旬月间股价波动不过一二钱银子,心下又念着年关前的股息,便没着急出手。那新才上市的股子,如今可谓炙手可热,上市时不过作价一两一钱,眨眼间股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待到得下晌已然逼近了一辆四钱。

  宝姐姐看得咋舌不已,生怕如薛蟠那般赔了进去,因是一直观望着不曾出手。

  此时回返荣府,心下琢磨着这股子既然是俭四哥摆弄出来的,总要大略探个底才好出手,就是可惜如今二人却是不好相见。

  蹙眉思量间方才回返蘅芜苑,探春寻了过来。三姑娘将早间之事一说,旋即道:“听平姑娘说,莺儿妈妈最擅摆弄这些,这蘅芜苑交由莺儿妈妈打理可好?”

  宝钗笑道:“三妹妹又来作弄我。”

  “怎么说?”

  “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

  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绮霰斋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她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哪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她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得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探春心下不愿,那茗烟的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仗着年岁素日里没少欺负各处小丫鬟。可宝姐姐既然如此说了,探春也不好说旁的,只得笑着应下。

  转头探春回得秋爽斋,闲话间将方才之事说了,惹得侍书顿时嗤笑一声,说道:“姑娘怕是被人哄了!”

  “如何哄的?”

  侍书鄙夷道:“谁不知道莺儿拜了茗烟的娘做干亲?宝姑娘还真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看似将自己摘了出去,实则好处还不是收拢了?”

  探春闻言心下愈发气恼,磨牙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先不与她计较。”

  探春心下拎得分明,知道此事什么要紧,什么须得往后头放。不过探春又不是二姑娘那般软弱可欺的,这仇怨算是记在心里了,只待回头得空了定要报还一二。

  转头探春又思忖着往后再如何兴利革弊,今日种种举措,唯独那胭脂水粉银子下月便能俭省下,其余的须得留待来年方才能见到利。

  申时过了,方才用过晚饭,邢岫烟又下得缀锦楼来往伯府而去。不想临到蜂腰桥前便被紫鹃拦了下来。

  紫鹃笑着见过礼,邢岫烟也笑道:“紫鹃姑娘寻我有事儿?”

  紫鹃忙道:“可当不得姑娘之称,却是有一桩事儿要劳烦邢姑娘。邢姑娘也知如今天气日渐寒凉,我们姑娘又一日断不得药膳,奈何自小厨房往潇湘馆来便要走上一刻,任是裹了棉被,到了地方那药膳也凉了。

  因是我便琢磨了个法子,干脆在偏房里起了个小灶,多用炭火,如此我们姑娘也就不用等了。只是这药膳我与雪雁实在不会摆弄,这才求到邢姑娘面前。”

  邢岫烟顿时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小事一桩,左右我头晌也无事,赶在辰时前过来熬煮上,也抛费不了多少光景。”

  紫鹃顿时双手合十感激道:“多谢邢姑娘,此番可是帮了大忙了。我们姑娘说了,不好平白劳动邢姑娘,正好姑娘有些胭脂水粉富余,不如干脆借花献佛……”

  邢岫烟顿时变了脸色:“诶?这话休要再提!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哪里就用送我物件儿了?再说前头林姐姐送了我这件儿银鼠皮外氅我还不曾回赠什么呢,若再送旁的,只怕我往后再也不敢登门儿了。”

  紫鹃眼见邢岫烟果然不收,便叹息着笑道:“果然被我们姑娘说中了,她就说邢姑娘一准儿不收的。”

  邢岫烟就笑道:“本就是园子里的姊妹,彼此往来全凭心意就好,又何必非要送我物件儿?”眼见紫鹃再不说旁的,她便说道:“既如此,明儿一早我就来。”

  紫鹃应下,与邢岫烟别过,眼见其过了蜂腰桥,赶忙又问:“邢姑娘这会子要去哪儿?”

  邢岫烟停在桥上顿足回首,心下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李伯爷顾念着过往,给了一份帮厨的差事与我。”

  紫鹃讶然不已,待送过了邢岫烟赶忙回返潇湘馆与黛玉说了。

  黛玉也不曾多心,只道:“他早前就说过,曾在蟠香寺见过邢姑娘几回。”

  眼见黛玉浑不在意,紫鹃只能心下暗自焦急。她一早就不想做什么宝二爷的姨娘了,如今只想着做李伯爷的姨娘。可如今算算,晴雯、红玉、香菱、莹这几个且不说,后头又有傅秋芳、薛宝琴,如今再加上个邢岫烟,哪一个不比她出众?

  待来日陪嫁过去,只怕俭四爷身边儿早就人满为患了,哪里还瞧得上她?

  黛玉观量紫鹃神色,顿时讥笑道:“我知你心思,你这般诚心待我,往后便遂了你的意可好?”

  紫鹃顿时被戏弄得面红耳赤,辩驳道:“姑娘又乱说,我一心为姑娘思量,偏成了存着私心的。”

  黛玉却咯咯笑道:“你也少哄我,我就不信这天下间有哪一个不存了私心的。那心思,又能瞒得了谁去?”

  紫鹃顿时羞赧起来,只过来扯着黛玉娇嗔不依。

  另一边厢,邢岫烟今儿穿了傅秋芳送的袄子,外头罩着黛玉送的银鼠皮外氅,一路顶风而来,果然不再如往日一般寒凉。熟门熟路进得厨房里,也不理那位御厨传人的腹诽,观量过厨房中预备的食材,便亲自动手做了几样江南菜色。

  因着宝琴所请,其后邢岫烟又往知觉斋而来。有丫鬟奉了茶水来,邢岫烟便寻了书案落座,提笔落墨用那娟秀字迹将今日菜谱誊抄其上。

  今儿不过做了四样菜,不过须臾便誊抄过了。邢岫烟放下笔墨来正要寻书架上书册观量,偶尔却瞥见桌案一角散落着不少文稿。

  其中有宝琴心有所感所书诗句,又有几张看不懂,却又被涂抹了的图样子。偏那图样子上又留了几句古怪诗文:

  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口水直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

  邢岫烟眨眨眼,只觉心下古怪无比。

  再看另一张,又有随手涂鸦之作:

  清明时节雨纷纷,孤家寡人欲断魂。借问美人何处有,牧童遥指三里屯。

  邢岫烟再也憋不住,禁不住掩口嗤笑起来。那图样子上的字迹方正,说不上多出彩,却也能瞧着定是出自男子。

  此间书房多是琴姑娘来用,这多出的男子笔迹,可不就是那位李伯爷的?

  再往后看,那几张图样子上随手涂鸦的诗作便愈发不正经: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三个臭皮匠、臭味都一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邢岫烟强忍了好半晌,如今再也忍不住,又瞥见四下无人,当即‘鹅鹅鹅’地笑将起来。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位李伯爷果然是个诙谐性子。

  正待此时,忽听得外头有人说道:“笑得这般开心定是遇见好事儿了,不知能否说来听听?”

  邢岫烟一怔,赶忙敛去笑容,抬眼便见李惟俭笑吟吟行了进来。

  邢岫烟赶忙屈身一福:“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摆摆手,边走边说道:“咱们相识于微末,犯不着讲究这些俗礼。”

  邢岫烟眨眨眼,不知如何应承了。当日李伯爷虽不曾封爵,却也显赫一方,哪里就是微末了?

  方才回过神儿来,就见李惟俭到了近前,邢岫烟来不及遮掩那些图样子,赶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翻看的。”

  李惟俭笑道:“都是些废图,不然也不会留在此间。哦,原来你是笑这些歪诗啊。昨儿宝琴见了,也笑了好半晌呢。”

  邢岫烟见李惟俭心下并无芥蒂,言谈一如往日般和煦,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禁不住好奇问道:“伯爷怎会……怎会……额”

  “作这些歪诗?”李惟俭就笑着说:“图样子画不出来,心下一时憋闷,干脆寻个法儿转转心思。”

  邢岫烟就笑着赞叹道:“虽是歪作,却也别出心裁,我就想不出这般让人捧腹的词儿来。”

  李惟俭叹息着意味深长道:“你们就好了,还能笑得出来,我如今却笑不出来啊。”

  那些不过是拾人牙慧,写过了也不曾发泄心下烦闷,反倒让李惟俭愈发缅怀过往。啧,他当日怎么就没养成日常读书的好习惯呢?不然如今也不会三天憋一行字,以至于那化学著作如今还只是空想。

  邢岫烟却是会错了意,只道李惟俭心中忧国忧民,又想着如何造福苍生,心下憋闷了也不与外人言说,只自己个儿憋在心里。

  邢岫烟肃然起敬,不禁劝道:“伯爷何苦为难自己?须知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有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伯爷既遇到难处,何不广寻有识之士共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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