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便依言,隔着桌案与李惟俭对坐了。这边厢临近暖阁,那烧着炭火的熏笼便在暖阁前。
许是炭火烤得,宝钗面上挂着红晕。她心中思绪杂乱,一则没了妈妈在,她还是头一回与李惟俭共处一室;二则,先前儿妈妈那番话,分明就是出自她口。
宝钗到底年岁还小,还养在深闺,再如何冰雪聪明,也不知外间伎俩。
李惟俭一番话掷地有声,宝钗这会子已转了心思。不说旁的,单是秘而不宣那一条,李惟俭再如何本事通天,也不能去了刑部翻阅案卷。
又因着来京途中搭救之故,宝钗心中已然信了个十成十。是以当下再开口,便有些羞赧:“俭四哥”
李惟俭打断道:“薛妹妹,道恼的话儿就不用再提了。我再如何生气,总不好跟姨太太计较。再有,姨太太是姨太太,薛妹妹是薛妹妹。”
那清亮眸子扫过来,宝钗就是心中一颤。她素来推崇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面前的李惟俭有勇、有智,且天生一股子男儿气概,顿时将她那沉寂的心弦又拨动了开来。
心火升腾,宝钗强自压下去,咳嗽两声道:“那我便不说了,妈妈既知怪罪错了人,过后儿总要来给俭四哥道恼。都是亲戚,望着俭四哥莫要与妈妈计较。”
“嗯。”李惟俭颔首应了一声。
宝钗就道:“方才听俭四哥说……是有人盯上了薛家?”
李惟俭道:“妹妹冰雪聪明,这其中道理妹妹细细一想便知一二。”
薛姨妈如今只记挂着两桩事,一桩是宝钗待选,便是选不得嫔妃,好歹也要做个公主的赞善;二一桩是薛蟠的婚事。眼看年岁到了,总要选个门当户对的,结婚生子,好歹绵延薛家香火。
至于旁的,薛姨妈既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宝钗是个有能为的,心中将素日里哥哥薛蟠言谈过了一遍,想着前几日薛蟠方才宴请过内府一位郎中,因是就道:“是……为着皇商一事?”
李惟俭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听得宝钗之言,心中越想越有可能!
宝钗之父过世,家中人物,不论是薛姨妈还是薛蟠,再无主事之能。宝钗又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面,全凭薛蟠那呆霸王迎来送往维系关系,明眼人任谁都看出来薛家的虚弱。
严希尧打发御史詹崇威吓一番,所谋者必是薛家的皇商身份。
这皇商身份好处多多,领内库帑币,可经营盐铁之利,可避地方刁难,经营有方者还会领传家之爵!无怪天下商贾削尖了脑袋,宁可赔了家底也要做这皇商。
想到此节,李惟俭就道:“薛妹妹一句道破玄机,我也是这般想的。”
“那俭四哥瞧着……这其中可有转圜余地?”
“只怕难了。此番拿了薛家死穴,对方又怎会善罢甘休?”
宝钗蹙眉思忖,李惟俭又道:“薛妹妹不妨与老爷、珍大哥商议一番,许是另有转机也说不定。”顿了顿,说道:“今儿詹崇刚来,我料想那盯上薛家皇商之人,来日必定登门造访。薛妹妹不妨先静待一二日,再因势利导。”
宝钗愁眉不展,李惟俭说的没错儿,薛蟠那桩事的确是薛家的死穴。如今再谋算旁的也是徒劳,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自知再留下来也是徒劳,她便起身道:“多谢俭四哥点拨,俭四哥的恩情……我,我记在心中,来日必当报答。妈妈还等着信儿,我不好久留,这就告辞了。”
“薛妹妹慢走,莹,代我送送薛妹妹。”
憨丫头莹‘唔’了一声,这才慌忙应下。学着往日红玉的样子,挑了帘栊,送宝钗出门。
李惟俭也起了身,将宝钗送到门前这才回返。
进得正房里,不待落座那晴雯就发了脾气。
“呸!薛家姨太太好不晓事,四爷忙前忙后的帮着,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记恩情也就罢了,临了还来怪罪,这一家子真是不值交往的,四爷往后儿少跟她们往来!”
李惟俭心中熨帖,暗忖,这便是立人设的好处。便是报复了,外间也只当此事与他无关。
瞧着晴雯气哼哼的小脸,李惟俭探手宠溺的拨了下小姑娘的刘海儿,笑道:“这话房里说就说了,可不好传到外头去。”
晴雯兀自气恼道:“四爷到底还念着亲戚,若换了我,两句话撵走就是了,免得好心当了驴肝肺。”
她这边厢说着气话,一旁的香菱也凑了过来。她是个内秀的,少言寡语,心中感念李惟俭的好儿,也投来关切,又默默续了茶水。
李惟俭目光与之触及,香菱忙垂下螓首来,他便笑着略略颔首,随即道:“听说西山景致不错,改明儿天气暖和了,我带着你们去西山游逛一番。”
顿了顿,又道:“对了,有几日不曾给标注读音了,去将书册取了来,我给你标注上。”
晴雯就应承下来,一旁侍立的香菱面色古怪的瞥了其一眼,随即又鼻观口、口观心。
须臾,晴雯回转,手中捧着一本簇新的三字经。李惟俭接过来,略略翻了下便纳罕道:“怎么换了一册?原先的呢?”
晴雯嗫嚅道:“不小心污了,我……我便私下里托人又买了一册。”
香菱听得此言,面上愈发古怪。那一册分明好端端的放在西厢房里,其上早被香菱标注了一通。
李惟俭没多想,寻了铅笔标注了一页,随即红玉与莹先后回返,红玉手中还提了食盒,原是送过薛姨妈其后又去厨房取了饭食。
这日临近一更,吴海平过来敲开门,将一张纸笺递与了红玉。红玉将纸笺送上李惟俭案头,他瞧了几眼,顿时心中有了数。
车员外名车庆和,大同人,靠着给边军运送粮秣起家,去岁内府放出皇商名额,此人倾尽所有,奈何到底底子薄,棋差一招。
错不了啦,车庆和定然走通了严希尧的门路,来谋夺薛家皇商的身份!
李惟俭对着二指宽的纸笺思忖了半晌,直到二更天过了这才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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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一早,李惟俭如素日那般早早儿起身操练了一番。
过后擦洗时,先是晴雯凑过来,俏生生的将一块帕子递了过来:“四爷,给你。”
“嗯?”李惟俭接过,瞥了一眼,便见是一块腾云镜花水月图样的帕子,奇道:“咦?我上次给你的好似不是这一块吧?”
晴雯就道:“四爷那块帕子旧了,这是我新绣的,四爷带着吧。”
“好。”
晴雯暗喜着端了水盆出去,红玉拎了食盒进来,瞥见香菱在书房内打扫,四下再无旁人,便暗咬下唇,自袖笼里掏出一枚香囊来:“四爷,这个给您。”
“唔?”李惟俭接过来,却是一枚银累丝点翠的方胜香囊。
他纳罕着抬头看向红玉,红玉就闷声道:“我女红不如晴雯,四爷凑合着戴吧。再有……我往后儿一准儿将四爷放在前头。”
红玉不过十四岁,再如何大胆也就言尽于此了。对上李惟俭的目光,红玉面上腾起红晕,撇过头羞赧着展开食盒。
李惟俭心中暗忖,只怕红玉是借此来表忠心呢。他就笑道:“我又不曾说过什么,偏生你却多了心。”
红玉将碗碟摆放在李惟俭面前,说道:“四爷不多心是四爷大度,易地而处,换了我准会想旁的。”
又极为大胆的抬眸勾了李惟俭一眼,直把李惟俭勾得心猿意马……
好在香菱拾掇过了书房,这才打断了红玉的上进之心。
这日李惟俭不紧不慢,用过了早饭,辰时过半这才会同吴海平去了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
前世被顶头上司卖了不知多少回,李惟俭虽因着重生一回年岁小了,心中有些忿忿,却情知这忿忿半点用处也无。
每临大事有静气,抱怨只是徒劳,莫不如按部就班为自己谋划好前路。
在此待到下晌,他这才打马朝着严府而去。
刚到严府,那徐管事便迎将上来,拱手说道:“李公子可算是来了,老爷吩咐了,公子若是来了,便请公子去书房等候。”
李惟俭将缰绳丢给吴海平,纳罕道:“少司寇今日休沐?”
“一早儿坐衙来着,方才才回转。”
他颔首,随着徐管事到得书房里。略略坐了须臾,外间来了仆役与那徐管事耳语一番,徐管事连忙过来道:“李公子,老爷要待客。公子不是外人,还请公子到里间稍等片刻。”
李惟俭只得移步绕过屏风,到得里间等候。
过了须臾,严希尧果然与一人进得书房里。听言语,严希尧与此人极为熟稔,落座后也不曾寒暄,那人径直就道:“下官这心思,大人心知肚明,还请大人点拨一二啊。”
就听严希尧说道:“要升官又有何难?说句不好听的,狗都行啊。”
注一:贾化,字时飞,号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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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严希尧书房演双簧 秦司棋半路拦李四
“狗都行?这……这是何意啊?还请大人点拨一二。”
就听严希尧笑道:“前岁长安县灭门惨案,一直不曾寻到藏尸之地,被一条狗找到了,这才破了此案……是以,将那狗招进刑部给个差事……不过分吧?”
“不过分。”那官儿应声道。
严希尧又道:“去岁京师私盐猖獗,惹得圣人大怒,这只狗能闻出来哪一包是私盐、哪一包又是官盐,因是这才查获了此等大案,此等功劳……给个司狱的名头……不过分吧?”
“不过分。”
“正月里,这只狗冲着左都御史狂吠不止,事后才查出来清名在外的左都御史竟私下收了盐商上万两脏银!这般能为,再往上升一升……说得过去吧?”
“这……说得过去。”那官儿顿了顿,说道:“大人,何不将狗换成人,使唤起来也方便。”
那严希尧笑吟吟道:“这人……哪儿有狗忠心啊?啊?哈哈哈”
“严大人,下官对大人可是忠心耿耿啊。不信……不信大人且听,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过了过了,本官方才不过是顽笑之语,你怎地还当真了?吃茶吃茶。”
屏风里,李惟俭眯了眼睛,许是因着年岁之故,只觉得火气升腾,双手不觉间便将衣襟拧成了麻花。
严希尧看似训导下属,实则分明就是跟这儿给自己演双簧呢!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逼着自己给他做狗啊。
自重生此间,李惟俭早早便知晓,不论他要做什么,要么自己势大难制,要么总要寻个靠山。
如今仔细一想,他前世便是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啧,事儿还是那些事儿,人还是那些人!什么都没变!
自失一笑,想着富甲一方的扬州盐商,每逢千秋、万寿节(注一)拼了命的往宫里头送银子;想着外间那十几、二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却在严希尧面前学狗叫的官儿。
李惟俭便悟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谦谦君子在这年头只怕是难以上进。
不过……严希尧想自己给他当狗,那得先看看丢过来的究竟是骨头还是肉。他李惟俭可没平白给人当狗的习惯!
外间说了会子公事,严希尧端茶送客,命人将那官儿送了出去。
随即说道:“复生出来吧。”
李惟俭整理了衣衫,面色寻常,昂首绕过屏风,遥遥冲着严希尧一礼:“见过少司寇。”
“嗯,坐。”
严希尧摆手示意,李惟俭先行拿了茶壶为其斟了茶,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这才施施然落座。
严希尧上下打量了李惟俭几眼,赞许道:“不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果然没看错人。
昨儿,复生回府可曾遭了刁难?”
李惟俭笑道:“少司寇说笑了,学生行得正、坐得端,又哪里会有人刁难?”
“哈哈哈,好!”严希尧笑眯眯道:“这两日,复生就莫去城外火器试射场了,跟着景文,多往外城武备院走走有好处。”
有好处?莫非那螺旋膛线的铳管子造出来了?
李惟俭自知面前的严希尧官术炉火纯青,说话从来留一半,半点抓手也不会露出来。
因是他也不追问那好处是什么,只起身拱手道:“是,多谢少司寇提携。”
“嗯,没旁的事儿复生便去吧。”
李惟俭起身告退,出得书房,又在侧园转了转。刘家父子又往下凿了一尺,结果照样往外渗水,如今一边儿驱动着水泵,一边儿紧忙贴青石与三合土。
只瞧了一阵子,李惟俭便领着吴海平离了严府。
二人放马而行,李惟俭不由得感叹道:“想上进真是太难了。”
吴海平瞥了其一眼,腹诽道:“公子,您还难?您是不知道我昨儿晚上跑了多少冤枉路。为了打听那车员外,小的差点儿给关在外城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