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09节

  余六翘首张望,便见纱幕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儿来。余六纳罕不已:“奇了,薛二爷去也就罢了,怎么琴姑娘也去了?”

  正寻思间,有锦衣仆役打马而来,余六赶忙迎了。却是南安王寿辰,往荣国府送来了请帖。

  余六忙活一番,待管家赖大接待了,这才又去守门。此时就见薛蝌的马车自竟陵伯府行了出来,余六一路观量着,说来也巧,临到角门左近忽而来了一阵风,将那纱幕吹起,余六瞥了一眼,便见内中只端坐了薛蝌一人,哪里还有宝琴的身形。

  余六顿时瞠目结舌。

  身旁门子眼见其盯着薛蝌的马车出神,上前用胳膊肘捅了捅,问道:“六哥发的什么癔症?”

  余六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嘶……薛二爷竟将琴姑娘送去了竟陵伯府!”

  “啊?”同伴唬了一跳,忙道:“事涉姑娘清名,六哥可莫要胡吣。”

  “我胡吣?”余六指着自己双眼道:“我瞧的真真儿的,方才可是薛二爷与琴姑娘一道儿进的伯府,如今却只二爷一人出来,那琴姑娘不是送去了伯府,莫非大变活人给变没了不成!”

  刚好王善保家的自东院过来,听得此言顿时停步。待听清二人所说,王善保家的后退几步,装作方才到来,进得角门里,紧忙去寻邢夫人。

  邢夫人立过规矩,早早便往出走,刚过了穿堂便与王善保家的撞了个对向。

  邢夫人见其神色慌张,当即蹙眉叱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王善保家的紧忙凑过来道:“太太,我方才听了个信儿,也不知真假。”当即附耳言语几句,那邢夫人听罢顿时愕然瞠目。

  “果真?”

  王善保家的道:“那两个门子说的真切,不像是假的。”

  邢夫人转动心思,顿时大怒:“好啊,没想到薛家二房竟这般不要脸子!”

  王善保家的附和道:“就是,哪儿有上赶着将姑娘送去给人做妾的。”

  “呸,你知道什么?”邢夫人恼道:“李家大疫前可是有两房在京师,大疫之后只剩下俭哥儿一根独苗儿,说不得宝琴就做了兼祧妻!”

  “啊?”王善保家的道:“这兼祧一事都是民间法子”

  邢夫人不耐道:“民不举、官不究,再说又不让兼祧妻所诞子嗣袭爵,不过多分些钱财罢了。啧啧,俭哥儿赚得金山银海,薛家二房打的好算盘!我看,一准儿是大房出的鬼主意!”

  邢夫人这会子又悔又恼,悔的是听了贾赦的主意,恼的是早知此事如此简单,她一早儿就该寻个机会径直将二姑娘迎春送去李惟俭家中。什么姑娘家的清名,哪儿有实惠来的要紧?

  可恼啊,竟被薛家二房抢先一步。此时再将二姑娘送去,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那薛姨妈与宝钗本就是王夫人的亲戚,邢夫人早就瞧着不顺眼,因是狠狠非议了一番,这才气哼哼领着丫鬟、婆子回转东院儿。

  她与王善保家的就在穿堂左近破口大骂,往来婆子、媳妇又岂能听不见?这大宅门内宅里阴盛阳衰,女人多了本就爱嚼舌,因是这事儿转眼就传得人尽皆知。

  黛玉早就心有准备,心下虽略略酸涩,可面上却并不在意;

  湘云还没开窍儿,听得此时合掌跳脚,只觉往后身边儿多了个好姊妹,直把翠缕、映雪弄得哭笑不得;

  四姑娘年岁小,三姑娘探春病情才好,闻听此事心中酸涩不已,却不好表露在外;

  二姑娘迎春听罢呆滞了好半晌,却念着李惟俭当初承诺,死守着一点信念不肯相信;

  邢夫人破口大骂,王夫人纳罕不已,贾母更是惊诧莫名。

  余者不必多提,却说薛姨妈小院儿。

  薛姨妈听闻此时,自是呆滞了好半晌,随即又有薛蟠闻声循来,抱怨道:“偏妈妈说我异想天开,如何?如今薛蝌那厮竟将宝琴送了去。若妈妈当日听了我的,与那李伯爷好言相说,妹妹又怎会”

  “你住口!”薛姨妈生怕当日之事传扬出去,紧忙止住薛蟠话头。心下却不禁犹疑不已,暗忖,莫非这傻儿子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那李惟俭如今权势又岂是荣国府可比?听闻前些时日有御史弹劾,转头便被陈宏谋打发去做了县令。谁不知李惟俭的恩师是严希尧,与那首辅陈宏谋素来不对付?

  有人弹劾,都不消严希尧出面,对头竟先行将那御史给打发了。

  朝野间如今都在流传,说如今言官上书骂皇帝、骂首辅、骂尚书,随便骂谁都成,就是不能骂李财神。

  若宝钗果然做了那兼祧妻,便是爵位传承没指望,好歹薛家能得李惟俭庇护,且来日所得子嗣,料想分得家业也少不了。

  这般想来,自己还真是错了……

  此时,宝钗领着莺儿到来,面上古井不波,娴静见了礼,薛姨妈紧忙扯过宝钗,道:“我的儿,你可知宝琴要做俭哥儿的兼祧妻了?”

  宝钗平静道:“不过是以讹传讹,妈妈莫忘了,今儿可是俭四哥的生辰。说不得二房此番只是去贺寿呢?”

  薛姨妈眨眨眼,恍然道:“对对对,险些忘了今儿是俭哥儿的生辰……定然如此。”

  她却不知,宝姐姐面上娴静,心下却有如刀割。

  凭什么?自己哪儿就不如宝琴了?同样是被人送上门,自己被抬了回来,宝琴却大大方方坐着马车而来,径直留了下来。莫非还真要做那兼祧之妻不成?

第276章 姐姐猜呢?

  竟陵伯府。

  薛蝌、宝琴到来,管家吴海平引着薛蝌去了书房见李惟俭,宝琴便被婆子引着过了仪门,旋即便被傅秋芳领着迎了出来。

  遥遥见得一众莺莺燕燕联袂而来,除去识得的香菱、红玉,余下人等多未见过,宝琴面上还算镇定,两个小丫鬟却忐忑不已。

  小螺、小蛤一个与宝琴年岁相当,一个只比宝琴大了一岁,薛家二房此前不过是中下等人家,因是见得这等场面,两个丫鬟顿时闷头鼻观口、口观心。

  茜雪引到近前,笑着引荐道:“姨娘、几位姑娘,这位便是宝琴姑娘了。”

  又对宝琴道:“这是傅姨娘,这是晴雯姑娘、莹姑娘,香菱姑娘与红玉姑娘想来是见过的?”

  宝琴眯眼笑着,大大方方道:“秋芳姐姐好,几位姑娘安好。”

  傅秋芳业已二十三,算算比宝琴大了一轮。如今不过姐妹相称,换做寻常人家里,便是姨妈、姑妈也做得。

  眼见宝琴明媚皓齿、落落大方,傅秋芳顿时欢喜道:“早就听闻琴姑娘秀外慧中,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宝琴道:“秋芳姐姐才是贤内助呢,我年岁小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要多仰仗姐姐指点。”

  傅秋芳闻言顿时心下熨帖。宝琴潜台词是,不会与傅秋芳争夺管家权,更不会沾染傅秋芳所掌的产业。

  傅秋芳为良妾,早知李惟俭要娶并嫡妻,那林姑娘、史大姑娘一赛一个的年岁小,她哪里敢奢望熬过这二人?与其如此,莫不如退而求其次。那管家权不过是次要的,握在手里的产业才是真的。

  如此,日后生下儿女,也好为儿女谋一份家业。

  因是闻听此言傅秋芳更喜,上前牵了宝琴的手道:“我小门小户出身,哪里谈得上指点?不过是家中无人可用,赶鸭子上架才被老爷逼着管了一摊子事儿。妹妹有宿慧,又见识不凡,料想再过几年必得老爷信重。”

  宝琴笑着道:“那就借姐姐吉言了。”

  当下晴雯与莹又过来相认,见宝琴性子极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顿时又亲近了几分。

  说过一会子话儿,傅秋芳就道:“昨儿就跟老爷商议过了,这东路院只怕安置不开,老爷便吩咐将妹妹安置在西路院。这院子新建,内中几处小院由着妹妹先挑。”

  当下引着宝琴往西路院而去。宝琴迈步进得西路院,见这西路院也是三进,每进往西都有一处月门,过了月门有石桥跨过溪流,继而是一处小院。

  傅秋芳笑着介绍道:“妹妹也知老爷情形,生生仗着功业方才有了这般家业,只是家中人口不多,因是便将一侧的仆役房兼并了,留给我与妹妹这般的居住。听老爷说,过些时日东路院也要这般扩一扩。

  妹妹瞧着哪处可心?”

  宝琴看过三处小院,便笑道:“我就选正房旁的了,有一处小门连通会芳园,如此得闲也能逛一逛园子。”

  “妹妹好眼力。”傅秋芳说着,看了眼晴雯。

  晴雯就笑道:“琴姑娘既选了这处,那我便选二进院的小院好了。”扭头又看向香菱:“委屈香菱姐姐前头了。”

  香菱浑不在意道:“左右不过多走两步路,远了近了又有什么区别?”

  眼见宝琴纳罕看过来,香菱就道:“方才我们商议着,独琴姑娘住在东路院,未免有些孤单,我便与晴雯自告奋勇,搬来与琴姑娘做个伴儿。”

  宝琴顿时欢喜起来:“好啊好啊,正愁无人说话儿呢。”

  当下打发两个小丫鬟小螺、小蛤入内安置,傅秋芳又道:“妹妹来的凑巧,今儿是老爷生儿,因着不算整生儿,也就没告诉外人,只关起门来自家人乐呵一番就是了。”

  宝琴眨眨眼,心下暗忖,无怪云姐姐这几日无暇耍顽,一直忙着纳鞋,敢情是李伯爷生儿。她因来得晚并不知晓,想着包袱里好歹还有旧时女红,赶忙入内找寻了一番,到底寻了个帕子收在袖笼里。

  方才自房里出来,管事媳妇茜雪又来报,说是请的评弹姑娘、女先儿、徽班一并到了。

  傅秋芳便吩咐道:“依着旧例,还在登仙阁前搭设戏台子。”转头见宝琴出来,便说道:“今儿诸事都放放,咱们先游逛一番,待过了晌午吃酒、听戏,好生高乐一番。”

  宝琴应下,旋即被一众人等簇拥着自小门进了会芳园,行走在依山之榭上,目光越过高墙,遥遥便能瞥见游逛过几日的大观园。

  她心下略略不安,不知那位李伯爷是个什么性情,会不会急色,当晚便扯着她胡天胡地。

  又想起那日见面时的情形,暗忖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总不至于这般吧?

  香菱陪在其一样,眼见其看向大观园,便笑道:“前头过了凝曦轩有一角门连通大观园,琴姑娘回头儿与四爷说说,往后想去大观园去就是了。”顿了顿,又笑道:“只是须得记得回来。”

  话音落下,晴雯便笑着打趣道:“香菱姐姐还好意思说琴姑娘?也不知是谁,与林姑娘学诗忘了时辰,我若不去叫,只怕夜里也忘了回来呢。”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女欢笑不已,又说了香菱几桩糗事,随即晴雯又笑着称香菱为呆子。

  宝琴面上娴静笑着,双眼不住打量。眼见香菱虽被打趣,却浑不在意,时而还会自嘲两句。心下暗忖,这香菱心思不多,一心只读诗稿,想来是个好打交道的。

  再看晴雯,虽牙尖嘴利却是个口直心快的,也没那般多心思。宝琴顿时心下稍安,只觉往后与这二人比邻而居,不会有太多杂乱事儿。

  再看莹与红玉,莹憨直,因着读书不多,时而便会闹个笑话出来。她自己乐呵呵的也不在意,时而还会演示两路花拳绣腿。听闻这莹最早跟在老爷身边儿,心思堪比香菱。

  随即是红玉,话虽不多,却面面俱到,且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听闻如今府中事务,若傅秋芳不在便是红玉在打理,宝琴便留了意。

  最后是那傅秋芳,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虽也面面俱到,却比红玉多了一股子书卷气,说话慢条斯理的让人信服。

  扫量过众女,宝琴心下有了数。如此看来,李伯爷身边儿的女子多是蕙质兰心,心思不多的。便是周到如傅秋芳与红玉,也从不展露心中算计。

  如此推论,料想那位李伯爷必是喜欢这般心思简单、姿容出众的女子。想想也是,每日家在官场上尔虞我诈,回到家中又要处置姬妾间的鬼蜮伎俩,累也累死个人。

  宝琴便暗自松了口气,如此,她往后也无需绷着、扮着,只消以本性待人,料想就不会惹了那位伯爷厌嫌吧?

  傅秋芳引着她在会芳园游逛了一番,那大观园将会芳园占了半数,因是这会芳园局促了不少。刚好此时茜雪又来请示,傅秋芳便与红玉去前头处置庶务,留下几女独自游逛。

  随即又有丫鬟来寻香菱,却是荣国府的几个姑娘送了贺礼来,香菱便与晴雯去迎。只剩下莹陪着宝琴,偏莹是个没耐性了,忽而瞥见一只肥硕猫儿沿墙而走,顿时瞪眼探手虚指:“大将军,哪里跑,快回来!”

  她不叫则已,叫出声来惹得肥猫回首观量,随即狂奔而去。莹大怒,当即飞奔追去。

  眼见众人都散了,宝琴探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持的面颊,肩膀一垮,闷头朝着悦椿楼走了几步,忽而听得天上‘嘎嘎’怪叫两声,抬头便见一只大喜鹊盘旋而来。

  宝琴顿时蹙眉道:“怎么又来了?我如今新来,不好再带你在身边儿,你自己游逛几日可好?”

  那喜鹊不答,只扑棱着翅膀落将下来。宝琴无奈,只得抬手去接。待喜鹊落在手臂上,宝琴探手点了点鸟喙,教训道:“人家比你小的都知自己捕食,偏你赖上了我,也不知是何道理。”

  “呵”身后一声轻笑,惹得宝琴紧忙回首观量。

  便见李惟俭依稀月白长衫停在悦椿楼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摇折扇,满面都是笑意。

  宝琴紧忙抬手将喜鹊放飞,转身屈身一福:“老爷。”

  她起身,又见李惟俭踱步上前,温声道:“你还小,总要过几年再过门。此时叫老爷还早,不妨与你堂姐一般叫我俭四哥就好。”

  宝琴颔首应下,心下又安稳了几分,笑着叫道:“俭四哥,我哥哥呢?”

  李惟俭道:“本道要留文斗高乐一番,他却推说还有庶务要处置,便只好由着他去了。妹妹可安置了?”

  “安置妥当了,便在西路院正院旁的小院儿。”

  “也好,那小院儿有个小门通会芳园,往来也便利。婶子与两个堂妹一早儿去走亲,过午便回。我那两个堂妹也不是势利的,妹妹可与她们多多往来。”

  “嗯,我记下了。”

  先前见宝琴,慑于其容貌,以至于李惟俭一时心乱。如今红契在手,李惟俭自然多了几分从容。因是说起话来气定神闲。

  都道‘居养气、移养体’,他如今贵为二等伯,掌着武备院,外间又有自蒸汽机厂分出来的十几个厂子,不算旁的,单是武备院旗下便有官佐、吏目、匠人三千余。

  这等少年人自己创下偌大事业所养成的贵气,又岂是那般二世祖可比的?

  于是那温和言语落在宝琴耳中,言辞关切之余又有一股子不容拒绝。

  李惟俭又道:“会芳园与大观园连通,妹妹素来得老太太喜爱,若在家中憋闷,大可以去隔壁游逛一番。与姊妹们读书、手谈、吟诗、作画,总好过一直憋闷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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