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46节

  宝钗便念道: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邻桌李惟俭心道,来了,宝姐姐果然反击了!

  这段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宝姐姐明着好似与宝玉念词,实则是说给贾母听呢。暗中机锋大抵是:我薛宝钗也不是那没皮没脸的人,大不了离开你贾府,“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不一定非得在你贾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暗忖,宝姐姐虽反击了,可走不走得了,却要薛姨妈来做主啊。这席间薛姨妈只说寻常话,好似半点也没听出贾母暗中机锋,看样子是半点要离开的心思也没有啊。

  他心下觉得这宅斗果然有趣,不由得又与贾琏多饮了几杯。

  至晚散时,屏风撤下,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几句话,因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便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李惟俭在一旁仔细观量,那小旦便是龄官,瞧着果然有三分像黛玉。将黛玉与伶人做比,可是极不礼貌,凤姐儿向来周全,怎会说出这般言语?偷眼观量,黛玉果然不高兴了。

  略略思忖,李惟俭再看向那小丑,忽而心下明悟。这哪里是说黛玉像戏子啊,分明是贾母借着凤姐儿之口,说出支持木石之盟之语!

  龄官三分像黛玉,自是不提;宝玉离经叛道,众人眼中可不就是个小丑?

  扫量众人神色,二姐姐迎春掩面而笑,好似一无所觉;惜春、湘云年岁太小,也不知其中内情。

  再看宝钗,宝姐姐虽笑着,却笑得极其勉强。

  凤姐儿这话是在替贾母张目:老太太就喜欢这一对儿,你薛宝钗该嫁人就嫁人吧!

  黛玉心下气恼,不由得瞥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噙着笑意,黛玉顿时心下委屈不已,又见李惟俭略略摇头,随即瞥向随行的香菱。

  黛玉虽不曾领会凤姐儿之意,却也知俭四哥定然是瞧出了什么。当即按住心中气恼,只不出声。心下暗忖,料想不日俭四哥定会打发香菱来与自己言说。

  曲终人散,临行之际李惟俭又偷偷与黛玉对视一眼,这才施施然领着香菱而去。

  到得夜里,黛玉还不曾如何,湘云倒是先恼了。

  湘云心下虽不曾对宝玉有什么心思,却也当做顽的好的哥哥来待。每每提及林妹妹,这爱哥哥总会回护。方才席间不过是说笑,偏生被宝玉狠狠瞪了一眼!

  林妹妹没来之前,湘云可是一直住在贾母房里的,论亲疏远近不比黛玉差,怎地宝玉总偏着黛玉?

  这回又是如此,湘云如何不恼?

  因是回来便拾掇行囊,与丫鬟翠缕说明儿一早便走。

  宝玉听闻,赶忙来劝,只说怕黛玉多心。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湘云更恼,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

  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讨了个没趣,又要去寻黛玉。只是此时黛玉早已搬到后楼,宝玉念及那得罪不得的女官卫菅毓,只得驻足长叹。

  转过天来,香菱果然又来学诗。

  荣国府众人早就与其熟识,也不曾翻检,便让香菱自行去寻黛玉。

  到得后楼里,香菱观量黛玉神色,眼见其面上有倦意,就道:“四爷就怕姑娘多心,一早儿便打发我来了。”

  黛玉瘪着嘴不言语。

  香菱便凑过来,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递过去,说道:“四爷说,姑娘看过便知。这纸笺不能留存,姑娘仔细看过记得烧了。”

  黛玉闷声应下,探手接过纸笺。仔细看过纸笺,那蹙在一处的烟眉先是舒展,随即有蹙将起来。

  又重看一遍,放下纸笺道:“二嫂子原是这般心思……”

  原来凤姐儿是秉承外祖母的心思,方才说出这般话来,并非有意将自己比作戏子。至于出言点破的湘云,向来是有口无心的,黛玉从不与其计较。

  这言辞虽无恶意,却让黛玉心下烦闷。林如海临死之际千叮咛、万嘱咐,断然不可将她与李惟俭的婚事透露,否则恐遭不测。因是除去贴身之人,连贾母带王熙凤都一并瞒过了。

  黛玉这会子烦恼于贾母将她与宝玉凑在一处,如何不点破自己婚事,又婉转让老太太另寻孙媳妇人选呢?

  黛玉虽聪慧,却一时间寻不到妥帖的法子。

  黛玉虽还是一般烦恼,却与彼时不同,一时间想不通便暂且放下,转而与香菱说起诗词来。

  过得好半晌,紫鹃忽而上楼来回:“宫里差人送了灯谜,命大家去猜,姑娘快去吧。”

  黛玉紧忙放下书卷,交代香菱几句,这才起身去到荣庆堂里。

  那灯谜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之处,黛玉略略思忖便猜着了。当下与宝玉、宝钗、湘云、三春等写下谜底,交与太监。转头又叫来贾环、贾兰,一并猜了灯谜。

  及至夜里,太监又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

  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

  贾环梗这脖子说了谜底,惹得众人又是好一通大笑。

  那宝玉几次凑近,黛玉每回或寻探春,或寻迎春说话儿,都悄然避过。宝玉心下怅然,黛玉则暗忖,如此敬而远之也好,免得宝玉再生出心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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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藻宫。

  政和帝还在御书房处置奏疏不曾回返,吴贵妃便领着一众嫔妃猜灯谜耍顽。

  耍顽一番,李嫔忽而道:“贵妃娘娘,妾身想着那省亲别墅空着也是平白抛费,还要养着人日常洒扫、打理,怪可惜的。不若打发家中姊妹暂住,来日省亲再挪腾出来。”

  吴贵妃笑道:“你家建的别墅,又来寻我讨主意。不过说的也是,与其空着闲置了,不如打发家中姊妹入住。”顿了顿,又道:“我家中姊妹七人,算算都住进去怕是还不够呢。”

  有女官便道:“贤德妃家中姊妹好似也不少?”

  吴贵妃闻言看向元春,元春便笑道:“倒也够住。大嫂子孀居,有三个妹妹,两个表妹,算算还能住的开。”

  吴贵妃笑着颔首,道:“贾妃回头儿也让家中姊妹住进去就是了。”说完此言,忽而想起年前女官卫菅毓入宫回话,说那荣国府宝二爷横行无忌,最爱在家中与姊妹耍顽。错非有卫菅毓拦着,只怕便要对林姑娘有无礼之举。

  圣人曾私下交代吴贵妃,说那林氏孤女待除服后方才会降下赐婚旨意,嫁的乃是竟陵伯李惟俭。因是叮咛吴贵妃定要将此事挂在心上,好生照料了那林氏孤女。若被贾家子弟唐突了,岂不有违圣意?来日竟陵伯闹将起来,说不得吴贵妃都得受圣人苛责。

  因是吴贵妃沉吟道:“贾妃,你那衔玉而生的兄弟……也要住进园子?”

  元春赶忙道:“回娘娘,舍弟年幼,近来又略有长进,妾身倒是想让舍弟入园耍顽一番,待年岁到了再行搬出别居。”

  吴贵妃心下咯噔一声,暗忖果然如此。她面上不动,笑吟吟道:“贾妃此举……只怕不妥啊。”

  元春纳罕,请教道:“有何不妥的,还请娘娘明示。”

  吴贵妃便道:“我怎么听闻,你那兄弟素日里最爱吃丫鬟嘴上胭脂,且三二年之前便与丫鬟知晓了人事儿?”

  “啊?”贾元春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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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再无宁国府

  也无怪元春吃惊,她入宫前亲自教导宝玉,印象里宝玉素来乖顺。其后与家中偶有联络,都只说好的,又哪里知晓宝玉顽劣至此?

  此时就听吴贵妃笑道:“这世家、勋贵子弟,自幼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学些精致的淘气也是有的。只是如今既知了人事儿,再住进别院里……是不是就有些不妥啊,贾妃说呢?”

  元春垂首轻声应下,心中却怎地都不肯信。

  那李嫔便续道:“娘娘说的是正理儿,如今可不是汉唐之时,这行事总是要避讳一些。”

  吴贵妃也不接茬,转而点过太监,吩咐去给圣人炖一盅血燕送过去。其后眼见天色已晚,便打发众妃嫔各自散去。

  元春回返寝宫,暗忖事涉宝玉名声,料想必是那卫女官传话进来的。或者家中得罪了那女官,或者宝玉果然如此荒唐。

  想明此节,心下按捺不住,自箱笼里寻了金稞子与抱琴,叮嘱其寻了夏太监传话家中,请母亲王夫人二十六日入宫看视。

  夏守忠翌日去荣国府传了话儿,贾母、王夫人等俱以为元春是为宁国府之事。这几日弹劾愈甚,圣人好歹还给贾家留了脸面,不曾收监贾珍,却命三司会审宁国府一案。

  当下王夫人不敢怠慢,二十六日换了诰命装乘坐马车一路往皇城而去。在外等候多时,临近辰时末方才入得宫中,随即被太监引着去了元春寝宫。

  母女相见,大礼相见了,自是叙不完的离别之情。

  此时周遭只留了抱琴等,太监等俱在宫外伺候,王夫人擦拭了眼泪便道:“娘娘可是为了宁国府之事?”

  眼见元春沉吟,王夫人便道:“大老爷、老爷四下走动,亲朋故旧多有上书求肯者,奈何这弹劾之风竟愈演愈烈。”

  元春便道:“前番弹劾奏疏,圣人多是留中不发,如今风潮已成,便是圣人也不好再弹压。”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王夫人姓王,是西府的掌家媳妇,又与东府有何干系?因是便道:“东府自敬老爷避居城外,珍哥儿、蓉哥儿便多有放肆,很是做了些混账事儿。如今事到临头,眼看救不得,娘娘可不好因此恶了圣人。”

  “本妃知道了。”

  早先为女官时,元春时而随在圣人身边儿,倒是会接触一些政务。如今晋了妃子,因后宫不得干政,反倒两眼一抹黑,不知朝野情形。

  王夫人欲言又止,到底说道:“这个月月信……”

  元春赧然,低声道:“前儿刚走。”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已:“娘娘心中是有数的,这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计,总要诞下龙种以固宠才是。”

  元春颔首应下,思忖道:“本妃在宫中隐约听闻……宝玉喜吃人嘴上胭脂?”

  王夫人顿时骇了一跳!

  都道脏唐臭汉,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儿,宁国府‘扒灰、养小叔子’,由此可知此时勋贵之家又哪里干净得了?

  只是干不干净是一回事,不干净传出去了又是另一回事!世家勋贵最要脸面,谁人乐意成人茶余饭后嘲笑的谈资?

  元春如此说,连宫里都在流传,那宝玉的名声岂不臭大街了?

  王夫人顿时急了,忙道:“这是谁在胡吣?宝玉虽偶有淘气,素日里却极为乖顺。奴几辈儿的下作狐媚子倒是时常勾搭,可发现一个处置一个,娘娘扫听便知,这三二年已打发出去两个不规矩的丫鬟了。”

  知女莫若母,眼见王夫人如此气急败坏,元春便知此事十之七八是假不了啦。因是便道:“宝玉算算眼看十三,也是知人事儿的时候了。我本意让宝玉住进园子里好生读书,现在看来却是想错了。母亲回去后好生教导宝玉读书,万不可懈怠了。

  我如今虽得恩宠,焉知来日不会打入掖庭?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有子弟顶门立户方才不会败落。”

  王夫人唯唯应下,心下却并不在意。一则宝玉的确不是读书上进的料儿,二则元春一步登天,倘若来日再进一步封了贵妃,可就与吴贵妃齐平了,宝玉自是成了圣人的小舅子,太太平平富贵荣华就是了,何至于如大儿子贾珠那般起早贪黑苦读,临了被狐媚子勾搭的一场风寒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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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二月里,先有士绅叩阙,言三等将军贾珍‘纵奴逞凶’,殴杀其独子,又与长安县沆瀣一气判其子恶疾暴毙。

  圣人大怒,当即命有司将三等将军贾珍、逞凶奴仆一并收押,着三司会审。

  当日,刑部官差入得宁国府,将贾珍并十余奴仆押入刑部大牢。宁国府遭难,荣国府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贾赦、贾政、贾琏都四下奔走,王夫人走了两回王家,那王舅母早得了王子腾吩咐,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只说援手,却不说如何援手。

  贾母拖着老迈之身,不得已入宫造访甄太妃。事已至此,满朝喊打喊杀,贾母自知保不住保不住贾珍、贾蓉这父子二人,便直言求肯,好歹也要将家传的爵位留下来。

  这三司会审,领衔者乃是大司空严希尧,李惟俭的恩师。因是贾家自也打发了李纨来求肯。

  这日二姐姐迎春生儿方才过了几日,又赶上傅秋芳生辰。是以非但李纨来了,便是与其交好的王熙凤也来了。

  这二人不过是贾家的媳妇,李纨与宁国府不过是点头之交,凤姐儿与秦氏交好,可这会子秦可卿早亡,因是心下并不如何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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