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铿锵:“此即三问,却不知,吾之三问,何人可答?”
始皇帝面露沉吟之色。
说实话,他并不相信琅琊之雨与自己有关,因为所谓自己身负天命之事,他从未信过。
他是一个极度自信之帝王,周天子尚需假借自己为上天长子,称天下皆是上天子民,自己作为长子,管理诸子天经地义,来稳固自己共主的地位。
始皇帝不需要!
他深知,一统六国,乃是自己苦心孤诣三十年,不敢有一刻懈怠,再加上大秦百万军卒流血忘命,方才达成的丰功伟业,跟所谓天命毫无关系。
称天命是对自己,以及那些牺牲将士之不公!
然而,李斯说得对!
天下黎民困苦之时,不曾有神仙蛟龙。自己欲求不死之药,以让天下长安时,不曾有神仙蛟龙。
偏偏自己一杀方士,就有神仙和蛟龙冒出来了。
便纵是真神仙真蛟龙,先前他们又在哪里呢?
且,正如李斯所说,自己至琅琊,而久旱之琅琊突然降下大雨,纵使是巧合,琅琊人该拜的也是自己这个始皇帝!
因为巧合便为天意,自己乃是天下人主,与上天沟通,乃是自己之事!
而现在明明自己就在琅琊,琅琊县人却只拜所谓神仙灵蛟而不拜始皇帝,此君权旁落也!
《韩非子主道》有言: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
意思是,一切威德,皆由君出,非如此,便是人主威权旁落!
便如战国时,齐国本为姜姓吕氏之齐,其国中有妫姓田氏大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凡国人贫穷孤寡者,私与之粟,
长此以往,齐人只知田氏而不知吕氏,田氏杀尽吕氏公族,遂代齐!
此即人主威权旁落之例证!
春秋战国时,天下之所以大争,正是因为周天子威权旁落,无力约束天下诸侯。诸侯大肆分封部下,国中之民,皆是臣下之臣,效忠于臣而非君,致使君之令,不出宫门!
是故,始皇帝一统六国后,废分封,改郡县,收天下威权于一身!
这,便是始皇帝之王道,始皇帝之王道说白了,就是威权以治天下!
“斯之所问,甚是有理。”始皇帝声音沙哑地开口,他眼中厉光闪耀。
“朕欲杀尽天下方士,以平乱源,便到处有神仙灵异之属,此即为壅,欲窃朕之威权以行利己事!”
“不论是何人行此事,其心可诛!”
“圣明无过始皇帝也!”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恭敬拜倒。
“传朕喻令,放扶苏与蒙恬二人过白泥渡,命二人速至行宫陛见!”
始皇帝脸上出现一抹冷色。
虽然李斯之言颇有道理,然而扶苏是他大子,奋而勇毅,相比少子胡亥无论是才能还是品行,都胜出颇多。若是自己不得长生,始皇帝二世之位,恐怕只能由他来继承!
而蒙恬素来忠勇,亦是大秦第一名将,中华第一勇士。在王氏父子归隐之后,他已然是大秦唯一名将!
始皇帝决定,给这二人最后一次机会!
……
始皇帝并没有等待太久。
一个时辰之后,内侍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扶苏蒙恬已至,请求陛见。”
此时李斯已经退下,大殿内唯余始皇帝。
“传!”始皇帝此时坐在御座之上,手中捧着一副竹简。
两个人影自殿门口而入,刚刚进入,就挥舞衣袖顿首以拜:“臣扶苏蒙恬,拜见始皇帝!”
始皇帝安坐如山,待二人恭敬行礼毕,方才淡淡地开口:“朕为始皇帝,尚不如猿猴乎?”
两人大惊失色。
此二人自然是扶苏与蒙恬,此时两人与之前已有大不同,脸上都有了餐风露宿之痕迹,而且都去了袍冠,穿着单衣。
毕竟,两人此时已然是代罪之身!
扶苏尚且要好点,蒙恬的脖子上,现在已经留下了道道伤痕,此为槛车所留。
二人月前自云梦山而返,快马加鞭,一月而从云梦县至琅琊,跑了近二千里地,可谓神速。
没想到,刚刚见到始皇帝,第一句,便是如此诛心之言!
两人小心地看了一眼始皇帝,发现始皇帝手中握着的书简,顿时明了。
他们二人方才得始皇帝喻令,得以自白泥渡渡沂水,虽然道路泥泞难行,因见始皇帝之心甚切,故只了半个时辰。
然而面君有礼仪,需沐浴焚香,故又了半个时辰。
而二人此行与王平所遣信使同行,二人沐浴焚香之时,王平之奏章想必已然被始皇帝看过。
不过君子坦荡荡,二人做过的事,并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两人伏地不起,请罪道:“臣等万死!”
“罢了。”始皇帝幽幽地开口,声音似有感慨,又似从遥远之地传来。
始皇帝目光复杂地打量着穿着单衣的二人,幽幽地开口:“尔二人可知,琅琊县昨日有神仙化白蛇为蛟,而后又命灵蛟布雨,解琅琊县旱灾?”
扶苏与蒙恬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扶苏迟疑地开口:“臣等不知也。”
他说的是实话,这段时间以来他和蒙恬二人都是待罪之身,每天一个被关在槛车里,一个被禁足于轻车上。虽然身旁有亲卫随行,然而却不许同自己说话。
没想到刚一回来,就听到这么个事。
神仙化蛟,灵蛟布雨?
真的假的?
二人虽然现在已经相信天下有神仙之属,也亲眼见到了天人,然而由于方士旧事,二人现在只相信眼见为实。
“臣不知此事真假,以臣所学,纵有灵蛟,亦只可行云,布雨乃是龙行之事也。”扶苏老实地开口。
“不知真假?”始皇帝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尔二人不亦在云梦山得见仙人乎?”
扶苏浑身再次一颤,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始皇帝一见自己便屡出诛心之言。
虽然始皇帝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他,然而不喜欢与厌恶之间,还是有大不同。
自己终究是长子!与其说始皇帝不喜欢,倒不如说始皇帝一方面喜爱,另外一方面又非常警惕。
而此时此刻,始皇帝对他这个儿子却有着一股置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奏始皇帝,臣与公子在云梦山所见并非仙人,而是,天人!”
开口的是蒙恬,他敏锐地意识到始皇帝对公子扶苏的态度似乎有些疏远,连忙开口帮腔。
“哦,天人?”始皇帝似笑非笑。
而蒙恬则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是的,正是天人!一位踏虹而行之天人!”
“臣初次见他时,他便于山中为万灵讲道。再见他时,他已为一青猿授法,使青猿学拳,吾与之战,一合而败!”
说道此事,他就微微有些激动。而始皇帝脸上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有一丝感慨,幽幽地开口:“而后如何?”
“而后天人踏虹而去,有万灵拜送。”蒙恬老实开口,他突然眼前一亮,“天人所留天书里,便说此行乃去琅琊!”
扶苏亦是一愣,他陡然反应过来,满脸惊喜:“吾亦记得,如此说来,于琅琊台化蛟之神仙,必是那位云梦山天人无疑!”
两人皆满心欢喜。
先前两人便担忧,天人欲去琅琊,而始皇帝亦去琅琊。若是天人与始皇帝冲突,该如何?
故二人虽然待罪,却依旧催促押送之军卒飞马,无需顾及二人。
现在看来,两人到得很及时,天人不仅没有和始皇帝起冲突,反倒为琅琊县人化蛟以解旱情!
琅琊县人,亦是始皇帝之子民也,既然愿意救始皇帝之子民,或许亦愿意为始皇帝炼制不死之丹?
想到此节,扶苏喜上眉梢。
第60章 尔连数年亦不愿等吗
扶苏没有注意到,始皇帝脸上已然充满怒意,同时又有一丝失望。
他方才听了李斯之言,就认定炮制琅琊台灵蛟行雨事者,其心可诛。
没想到,扶苏竟然自承琅琊台所谓神仙,便是云梦山之天人。
由此观之,始作俑者,扶苏也!
始皇帝心中满是愤怒,又有一丝痛心。
他虽然确实不喜欢扶苏,然而扶苏终究是他儿子,而且,还是他最有出息的长子!
近来长生之梦破灭,始皇帝感觉自己年事渐高,恐大行之期不远!
因此日常暴怒,既有丹药所遗祸,亦有内心焦灼之因!
所幸自己虽然时日不多,大子扶苏却素有贤名,可为二世!
然而他亦不曾想到,自己大子仁孝之下,隐藏的竟是狼子野心!
吾儿,朕已无几岁之秋矣。尔方才弱冠,连数年之光阴亦不能等吗?
至于扶苏人不在琅琊,且琅琊地与扶苏无半点关联,他如何炮制此事扶苏乃是楚王女所生,楚地之遗老,皆视其为芈姓后裔。
而琅琊本为齐地,后为越地,越国为楚国所灭后,遂成楚地!
无论是齐地还是楚地都无分别,楚国与齐国自周时以来,便一直交好。两国唯一一次交战,尚在齐桓公时。且双方仅仅只在边境摆下大军而已,却被楚使一语劝退。
由此还创造了一个成语,风马牛不相及。
“风”意为发情,与后世“雄起”同意,故秦军每逢战阵之时会大呼“大风”。
楚使的意思是,齐与楚根本没有冲突,双方都是大国,谋划的方向也不同。齐国欲往西削弱晋国,楚国欲往东平吴越。这就像两头发情的牛马,自己去找适配的,找彼此有什么用呢?
两国自此隐隐为联盟,春秋时一起弱晋,战国时联合抗秦。楚国为秦所灭,楚地遗老逃于齐地亦为常事。
扶苏根本不知道始皇帝心中此时已然认定自己便是祸乱之源,毕竟李斯两次近乎点名一般的进言之事,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恭敬地自怀中摸出一个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头捧出一本古怪的书:“始皇帝请看,此乃吾等自天人居所中所得天书,其上除了天人留言外,且有命符丹三术!”
“其中,丹即为炼丹之术!”
他遗憾地开口:“只可惜其中文字,臣看不懂!”
“不过,”他小心地继续说道,“或许有方士能看懂。”
“尔欲令朕重召天下方士乎?”始皇帝声音冰寒地开口。
扶苏一怔,始皇帝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开始便想过,重召方士之事或许会让始皇帝生气,然而天人所留天书,里头更有炼丹之术,始皇帝得之,不说喜出望外,至少也会大有兴趣。
没想到始皇帝甚至都不问是何天书,亦不问炼丹之事,而是直接揪住重召方士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