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己私利,一个为国绸缪,真是高下立判。
待众人喝茶闲聊了一番,朱祁钰才命众人就坐,开始景泰朝第一次经筵。
朱祁钰问道:“你们谁来主持?”
徐有贞起身回道:“微臣受阁臣推举,主持经筵。”
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爱卿请开始吧。”
虽然徐有贞人品吧,不咋地,但朱祁钰特别喜欢和徐有贞聊天。
徐有贞不仅常规的东西学的好,二十七岁就能中进士。而且深究经世济民之学,对天文、地理、兵法、水利、方术、阴阳之书,无所不精。
而且徐有贞讲话娓娓道来、鞭辟入里,简洁精练,直击要害,让人听起来非常舒服。
反面例子则是刘定之,堂堂探郎,洋洋洒洒几千字,最后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气得人恨不能把他剁了。
朱祁钰坐好,等着听徐有贞开讲。
徐有贞首先呈上一道奏本:“禀圣上,此为臣之疏陈兵政十事。今日经筵,臣想以此为主旨。”
浅雪起身接了过来,递给朱祁钰。
朱祁钰笑道:“你们姐妹来念吧。”
浅雪用眼神询问,真的可以吗,这可是经筵啊。
朱祁钰笑道:“古人云: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古人又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在座的各位,都是寒窗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平步青云了,就不应该再像以前一样寒窗孤影,苦哈哈地亲历亲为了。”
浅雪闻言,明眸秀目狠狠瞪了朱祁钰一眼。
王文接过话茬:“今日九成宫启用之喜,圣上何不作诗一首,以应此良辰美景。”
朱祁钰笑道:“我没有你们那样的才学,非让我应景,我不会。但我昨晚在爱妃陪伴下临窗读书,倒胡乱想起前人古诗一首,给大家念念就算交差了。”
众人连忙洗耳恭听。
朱祁钰念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簇簇黄正当行。醉倚新楼邀明月,梦中红颜舞霓裳。
红袖添香夜读书,卿正欣喜吾欲狂。携手相看徘徊处,知音鸳侣共徜徉。”
朱祁钰念罢,众人皆面面相觑,王文看徐有贞,徐有贞看黄溥,黄溥看何宜,何宜去看高瑶……
众皆摇头惭愧,皇帝说这是一首前人古诗,但在场的进士们那都是饱读诗书、博闻强记的天才,为什么完全没人听说过呢?
这是皇帝自己胡乱作的?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两句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写出来的。
朱祁钰自己也有点懵了:莫非我记错了,难道现在还没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两句诗流传?这事情不就大条了嘛。
朱祁钰赶忙混了过去:“两位爱妃快点将徐爱卿的兵政十事念给大家听吧。”
这时候众人也不敢再纠结宠妃们应不应该出现在经筵中了。
浅雪、素汐一人念一段,其雅言清正、声如珠玉,众人方信皇帝之言,两位王妃念来,比男人讲话好听多了。
朱祁钰笑道:“就请徐爱卿先讲第一条,如何理正大明法统,否定殿兴有福之论吧。”
徐有贞闻言对曰:“大明立国之初,宋濂等人创造了殿兴有福之说。
殿兴有福之说,简而言之,就是大元朝廷本来好好的,百姓不应当反抗元廷。
先起兵反元的义军,都是无道叛逆,乱臣贼子,搅得天下大乱,灾祸不止。
然后天下已经大乱,太祖不得已,也只得起兵自保。
元廷先为义军所逐,而后太祖扫灭各路义军,最终取得了天下。
先起兵者为叛逆,后起兵扫平天下者,乃天命所归之正统。这便是殿兴有福之论。”
朱祁钰点点头:“太祖为了不让后世百姓造反,也真是拼了。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用。
西南苗乱,东南民变,再往南麓川反叛,再往北瓦剌入侵。大明立国不到百年,这都已经开始没完没了地造反了。”
徐有贞回道:“微臣斗胆,认为应该彻底否定掉元朝的正统地位。
按照宋朝形成的理论,只有汉人在中原建立的王朝,才是正统王朝。
任何蛮夷,即使占据了中原,也依旧只是蛮夷,而非中华正统。
太祖为了自己的所谓法统,承认了大元,实非明智之举。”
此言一出,楼中鸦雀无声。公然否定太祖,弄不好要掉脑袋的,谁敢接话。也就只有徐有贞,得了失心疯,非要赌这一把。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徐有贞建功立业之心太强了。而且徐有贞已经四十五岁,正是体力、脑力最巅峰的时候了,再不着急出头,再虚耗十年就该走下坡路了。
王文比徐有贞年纪大一点,但王文没有徐有贞这么高远的追求。
何宜倒是有追求,但年纪太轻,根本就没到需要着急的时候。
见气氛尴尬,朱祁钰笑道:“接下来的改革,太祖之法,有很多也是要改的。
元玉想否定元朝,与我不谋而合。
一群鞑虏,占我河山,杀我百姓,我们还要跪下磕头,承认元朝君主是我们的皇帝?
一想到忽必烈的牌位,还供奉在南京的历代帝王庙中,朕就恶心。天天给鞑虏烧香磕头,我们汉人的脸都丢尽了。”
第487章 帝王庙移出忽必烈 宋太祖无故遭
“依朕看来,应该将元世祖忽必烈、宋太祖赵匡胤移出代历帝王庙,将汉太宗孝文皇帝、汉中宗孝宣皇帝列入。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再度面面相觑。移走忽必烈大家还能理解,这宋太祖也要一起移走有些过分了吧?
朱祁钰也不解释,在座的都是自己心腹,其中意思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那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适当让大臣们揣摩揣摩自己的意思,也是有必要的。朱祁钰心说,我没学嘉靖写青词,已经够对得起你们了。
嘉靖神神叨叨成那个样子,大臣们不还是得忍着吗。
大明皇帝的权力大到难以想象,我就已经很克制了,好多权利我都还没行使呢。
王文、何宜作为最了解皇帝的文臣,很快就琢磨明白了,移走宋太祖,表达了皇帝征伐天下的意愿。
宋朝的文治怎么样先不说,至少武功是一塌糊涂,令人无法直视。
什么杯酒兵权,什么澶渊之盟,连个燕云十六州都拿不回来。
这也就算了,大送的皇帝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脸跑去封禅泰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让人目瞪口呆。
就更不用提徽钦二帝的牵羊礼了,比恭让大皇帝还不堪。
所有人都选择了赞成,徐有贞继续讲下第二条,改造儒学。
等徐有贞一口气讲完,朱祁钰来了精神,其他人却都以为徐有贞彻底疯了。
徐有贞提议恢复孟子的地位,等于再度和太祖唱反调了。
太祖极端厌恶孟子,将《孟子》一书删去了八十五处之多,一度还想讨论将孟子移出孔庙。
至于为什么讨厌孟子,看看孟子说的话就明白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
‘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
就这些言论,爱子孙如命的太祖能受的了就怪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朱祁钰和徐有贞之间来回巡视。在众人看来,今天的徐有贞已经丧心病狂、破罐子破摔了。
这是要把所有真心话一股脑都讲出来,赌成了起飞,赌不成赶紧拉倒吧。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回复,朱祁钰却好奇地问道:“元玉啊,我若不用你的奏议,你打算如何?
是去扶保恭让皇帝,还是去拥戴皇太子?”
这诛心之言,令徐有贞大吃一惊。
还别说,徐有贞真的非常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皇帝竟然猜的到,而且还当众问了出来。
这属于诛心言论了,徐有贞连忙跪下,就要表忠心。
朱祁钰摆摆手:“改造儒学是个大工程,但朕原则上同意你的提议。起来吧,继续说下一条。”
徐有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站起来,继续讲第三条,治水。
徐有贞提出在工部增设水利、漕运、防洪三个清吏司,并添设专职工部尚书一名,负责所有与治水相关事务。
朱祁钰点点头。
接下来,徐有贞又讲抑制佛道两教;改革宗藩制度;重定卫所制度;平定苗乱,收复交趾;修筑长城,控制河套;重启下西洋,改革税法等等一系列措施。
徐有贞滔滔不绝讲了两个时辰,算是彻底讲了个痛快的。
之后君臣间讨论,又耗去两个时辰。
一时讲到傍晚,方才停下。
朱祁钰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回去之后,以元玉的奏议为主,再总结我们君臣之间的奏对,整理成文章,发给文武百官议一议。
还有废除保举,规范铨选,以及京察和大计,你们也都让朝野议一议,然后拿个章程出来。”
然后朱祁钰又补充道:“就按元玉所说,在工部增设水利、漕运、防洪三司,至于添设的工部尚书,就由元玉担任吧。
兴修水利,防治洪灾,疏通漕运,这是我最重视的事情之一,也是咱们君臣青史留名的主要功绩之一。
希望徐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徐有贞闻言,如释重负,连忙跪下谢恩。做梦想不到,今天竟然赌赢了,只一次经筵,就位列尚书了。
朱祁钰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待所有大臣离开之后,林香玉好奇地问道:“夫君今日为何如此大方,只一次经筵,就给徐有贞升为尚书了?”
朱祁钰苦笑道:“你没看明白吗,重臣不够用了,也就是尚书之位快填不满了。
陈循即将告老还乡,到时候礼部空着两个尚书,两个侍郎。
之前金濂死了,石璞死了;王骥在外面打仗,回不来;王翱、于谦和我不是一条心,不能再用了。
在位的尚书,魏骥、周忱、何文渊年纪都不小了,高强度使用他们,我还真怕把他们累坏了。
这还光是北京,南京的尚书们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呢。
所以吧,我就是随便找个由头,把徐有贞提到尚书之位上来。
再说刚刚我那也是真心话,要说修河治水,还真没有人比得过徐有贞。
想留名青史,二十年时间,就得给有能力的人创造条件,让他们给咱们卖命干活。光靠咱自己,二十年建不成中兴盛世。”
林香玉又问道:“那徐有贞讲的那些改革之策,夫君以为如何?”
朱祁钰苦笑道:“徐有贞个王八蛋的,把我想干的,都让他给说了,哪有他这么当大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