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骥一见到朱祁镇,便跪在地上,抱着朱祁镇大腿哇哇痛哭。
君臣相见,恍如隔世,垂泪悲泣,感慨万千。
好容易止住情绪,一同回到中军大营。
君臣之间又寒喧一番,朱祁镇便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返京之后如何?将来之事如何?”
见太上皇问到将来之事,王骥非常肯定地给出了答复:“天位已定,不可再易。”
这话不仅是说给朱祁镇听的,也是说给岳正、陈鉴听的。
当着天子特使之面,王骥给出了鲜明的立场。
说罢,王骥又补充道:“至于返京之后如何,这两位,一位是礼部郎中岳正,一位是兵部郎中陈鉴,是皇帝派来的全权特使,他们更了解京中之事。”
朱祁镇打量了二人一眼,不禁颇觉尴尬。
这两人朱祁镇都认识。普通进士或许朱祁镇认不全,但岳正是正统十三年的探,这不可能不认识。
至于陈鉴,就因为他在任贵州巡按时,提出将四川的播州宣慰司改隶贵州,就被王振罢官下狱,判了死刑,这个就非常尴尬了。
好在陈鉴不怎么多话,全程都由岳正话事。
至于太上皇回京之后的安排,朝廷已经将最终决议用六百里加急传给了岳正。
岳正将朱祁镇返京后的待遇一一讲明。
朱祁镇连连点头,对朝廷的安排十分满意。没有被软禁,已经大出朱祁镇预料了。
但是好的方面讲完之后,岳正又转述了徐有贞提议降太上皇帝为恭让皇帝的奏本,以及朝廷和太后的态度。
朱祁镇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再次向岳正确认道:“你是说朝野上下都同意了?连太后也已经同意了?”
岳正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朝廷上下已经形成了公议,只有皇帝坚持要求将皇位还给太上皇。
太后明确拒绝了皇帝,坚持认为太上皇应该降位。”
朱祁镇顿觉五雷轰顶,自己真要成了恭让皇帝,那朱祁钰从法理上就占据了优势,之后可就有太多的操作空间了。太后为什么会选择妥协呢?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无奈之下,朱祁镇转而看向王骥。王骥地位非常特殊,既是自己嫡系的文臣,也是自己亲信的勋贵。
此时王骥的立场,就可以代表自己上皇一派的立场。
与朱祁镇的预期完全不同的是,王骥非常明确地回道:“陛下,此为朝廷公议,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
事情坏就坏在土木堡之变,明军输得过于彻底。
陛下有罪于国家,这一点已是定论,任何人都无力推翻了。
据闻,甚至有大臣提出要让陛下去凤阳守陵,好在被皇帝坚决否定了。”
第339章 上皇随军返回甘州 陈懋王骥表态站队
如果是别人劝朱祁镇降位,可能起不到多大效果。
但是王骥不同,其在朱祁镇心中的分量,非等闲可比。
在正统朝,最得宠的太监是王振,最风光的文臣便是王骥。
现在就连王骥都支持朝廷做出的安排,这让朱祁镇内心有点崩溃了。
如果既没有重臣支持,又没有大义名分,那和自己弟弟斗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祁镇总结了一下自己将要面对的处境,好的方面是,自己回京之后,可以在皇城这中自由行动,可以随意召见大臣、接受朝贺。甚至还可以参知政事。
不好的方面是,必须下罪己诏,然后降为恭让皇帝,从此名位居于弟弟朱祁钰之下。
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朱祁钰给出的条件让人无比的难受,但又不是绝对不能接受。
这完全就是踩到了无比接近朱祁镇心里底线的地方,但又没有彻底越过底线。
而太后、王骥都已经选择了接受现实。
最重要的是,太后、王骥的态度能够代表大部分人。
朱祁镇现在面临了和也先同样的困境:没人支持。
即使是尊贵的太上皇帝,曾经的大明天子,如果没人支持,也不过就是三两个太监就能解决掉的摆设而已。
所以朱祁镇听懂了王骥刚才话中深意:如今自己的命完全就控制在了弟弟手中,朱祁钰只要随便做点什么暗示,自己的小命就没有了。
现在朱祁钰还能给出丰厚的待遇,完全就是出于其个人的良心。
如果自己再不识抬举,那小明王沉江事件可就要重演了。
想到这个,朱祁镇打了个冷颤,自己归程途中,好像是需要渡过黄河的。
王骥、梁、方瑛等人观察太上皇的脸色变化,也不敢多言。
朱祁镇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反正路途遥远,到北京还早着呢,于是又向王骥问道:“宁阳侯陈懋何在?之前弟弟答应过要派爱卿与宁阳侯共同来接朕回京的。”
王骥回道:“宁阳侯现在甘州,为陛下收拾房舍。咱们大军是从甘州出发的,如今班师,也是先回甘州。
请陛下在甘州休养数日,然后我们经宁夏回至大同。
此后大军留驻大同,圣上会派出一万锦衣卫,奉天子仪仗,迎接陛下返京。”
朱祁镇点点头,这安排倒也还算合理。
只是自己的弟弟可真够谨慎,命王骥大军留驻大同,彻底断了自己兵变复辟的念想。
若是王骥大军回到京师,趁朱祁钰出城迎接之际突然发难,兵变成功的希望很大。
但是大军留在大同的话,兵变就没有意义。朱祁钰在北京和宣府一共有接近二十万嫡系军队,又掌控朝廷中枢,握有大义名分。王骥若敢在大同兵变,不出一个月,手下大军自己就溃散了。
毕竟没有将士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公开造皇帝的反。
在认识到所有选项都已经被朱祁钰提前封死之后,朱祁镇便选择了暂时沉默。
朱祁镇决定先见见陈懋再说。
靖远伯王骥、宁阳侯陈懋、定西侯蒋贵,这是正统朝最重要的明军统帅。如今蒋贵已于前年病逝,王骥选择了向新君妥协。
现在只剩下陈懋了,如果陈懋也妥协了,那自己这太上皇再坚持也就没有意义了。
于是朱祁镇无奈地挥挥手,示意众人散了。
接下来,便是急行军了。
王骥急于退出草原,回内地补给物资。
朱祁镇也急于离开草原,回到城镇好好休养几日。
所以大军班师速度极快,二十天时间,便回到了甘州城。
二月十日一早,朱祁镇的车驾,在王骥、方瑛、岳正的陪同下,来到甘州城下。
甘肃的文武官员早已出城迎接,在道路两旁排班站好。
朱祁镇下了马车,接受文武官员朝拜。
行礼完毕,命众人起身,朱祁镇一一看去。
左文右武,左手边站的是文臣,右手边站的是勋贵和武将。
站在文臣之首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参赞甘肃军务马昂。
右副都御史是正三品,已经属于非常有头有脸的大臣了。而且马昂的参赞甘肃军务,还是朱祁镇在位时任命的,所以自然是认识的。
朱祁镇再向武将那边看去,却发现宁阳侯陈懋竟然站在了第二位。位列武将之首的是个刚二十出头,风度翩翩、神采飞扬的少年,而且面生的很,完全就没有印象。
朱祁镇转头看向王骥,用眼神发出询问。
王骥连忙解释道:“这位是曹国公李璇,字怀义,是曹国公李景隆的嫡长孙。”
朱祁镇点点头,这就难怪了,史书有记,曹国公李景隆,长身,眉目疏秀,顾盼伟然。每朝会,进止雍容甚都,太祖数目属之。
今观李璇,确有乃祖之遗风。
只是两年之前,李璇还是个藉藉无名的平头百姓,如今一跃成为国公,小小年纪都位列宁阳侯陈懋之前了。朱祁镇不得不佩服自己弟弟用人的大胆。
虽然被朱祁镇盯着上下打量,李璇倒是毫无窘迫之态。毕竟自己这位新锐国公虽然在朝堂中是突兀出现的,但是自己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自己的曾祖父歧阳王李文忠,在大明开国功臣中排名第三,而且还是太祖的亲外甥。
曾祖父是太祖亲封的世袭罔替曹国公,自己作为李家长房长孙,袭爵曹国公乃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太上皇你再怎么看我,我也不尴尬。
更别说如果没有自己祖父李景隆不惜声名、屡屡放水,太宗能成功靖难?能坐上皇位?
结果太宗坐稳皇位,就卸磨杀驴,无缘无故将祖父夺爵、抄家、软禁。
还是当今皇帝仁德,不仅拨乱反正,为李家恢复了名誉,同时把爵位也还了回来。
所以李璇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朱祁镇。
朱祁镇不得不先和李璇简单交流了几句,才看向陈懋。
陈懋就和李璇完全不一样了,当即便跪在地上,抱着朱祁镇的大腿声泪俱下,那举止态度,和之前王骥初见朱祁镇时一模一样。
君臣又对泣一番,方才回到城中。
在陕西行都司衙门中,朱祁镇在美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又用过丰盛的饭菜。
酒足饭饱之后,方才召集众人议事。
这次朱祁镇急于听听陈懋对朝堂局势的见解,如果陈懋也站在皇帝一方,那就彻底没有对抗皇帝的必要了。
第340章 加紧筹备禅让仪式 于谦胡回京述职
出乎朱祁镇预料的是,陈懋也非常的干脆,直接就旗帜鲜明地选择了立场。
陈懋的态度也很简单:“陛下,既然是太后首肯,朝廷议定的方案,臣以为没有必要再去置疑。
陛下颁布罪己诏,降为恭让皇帝,也算是为土木堡之失败向天下臣民作了一个交待。
若不如此,以后的岁月,陛下何以自处。
再说圣上已经下了两次罪己诏,太后已经下了一次罪己诏。有圣上和太后的罪己诏在前,陛下的罪己诏也就并不那么突兀了。
趁此机会,彻底将土木堡之变盖棺定论,让朝野上下放下过去,一起向前看,才是对陛下最有利的选择。”
朱祁镇失落地点点头,就连王骥和陈懋都不打算替自己争了,就连安远侯柳溥都已经战死沙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陈懋比王骥更进一步,早早为太上皇准备好了西域美人。
甘州,地处河西走廊,是西域商旅与大明贸易交流的必经之地。什么奇珍异宝、西域美人,应有尽有。
已经当了两年‘和尚’的朱祁镇一头扎进温柔乡中,借酒色消愁去了。
……
与此同时,齐王府、灵玉宫中,朱祁钰却在埋着头伺候自己的王妃洗脚。
要说大明皇帝中走极端走最狠的人,那绝对非朱祁钰莫数。
因为怕人毒害自己的宠妃和还未出生的孩子们,所以做饭、沐浴、洗漱,这些事情,完全由朱祁钰同吴太妃、武定侯夫人、徐贤夫人亲力亲为。
朱祁钰就是谨慎到了这个地步,吴太妃是自己亲娘、武定侯夫人是自己岳母、徐贤夫人是自己亲家母。这三人没有动机害自己的宠妃和孩子。
还有没怀孕的浅雪、素汐、凝香,也跟着忙里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