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北面,大路朝天,小路羊肠,芳草碧连天,遥遥的哪知何去。
那向西之远,却起伏山峦,丘陵纵陌,迤逦逶迤,墨绿隐黄,换了副景象,一派豪放苍凉。
高山之巅,白云之间,雕飞隼走,天高云淡。
莽莽苍苍青峦顶,沉沉浮浮大江上。
此刻夏日已过,刚进秋朝,西北的初秋晨寒,不过现在已是上午,太阳光芒清冷洒下,万物依旧生机盎然。
赵柽打马神龙洲,因为此地窄狭,后面四将都停在洲边,三千骑兵也是于远处侍卫,只得他一人在洲上眺望。
他看着青山苍凉,荒陌纵野,黄河北去,天辽地阔,忍不住开口吟道:
独立霜秋,黄河北去,神龙洲头。看千山翠遍,万林碧染,大江通透,百帆争流。鹰搏长空,鱼潜水府,万类苍天争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岁月如梦旧游。忆往昔南征北战稠。恰风华少年,萧洒倜傥;书生轻狂,挥斥文字。指点社稷,激扬学才,笑罢当年冠军侯。会知否,看覆雨翻云,剑斩不周!
东京,皇城,延福宫。
蕊珠殿内,道君皇帝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猛地从龙椅之上站起。
什么?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一对眼珠几乎都要掉了出来,双目紧紧盯着军情密报上的文字,那上面虽然字数不多,但却个个惊心动魄!
那逆子竟然打下了峡口关,他居然打下了峡口关来!
道君皇帝对峡口关印象很深,初登大宝之时,他亦曾心中叨念西北去,杀天狼,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童贯再开河湟,拓疆陇右的壮举。
设立陇右都护府的初衷,就是要打造陇右一带成为西夏掣肘,成为西夏南面的一根刺,与东面配合,结两面之势,破掉西夏。
所以,道君皇帝那时仔细研究过西夏的地图,对西夏的十几个监军司,各座府州都十分了解。
尤其是一些重要的军关,咽喉要塞,他都心中有数。
这峡口关,他就记得,印象里乃是西夏都城兴庆府的咽喉,是进入兴庆府地界的要道要塞。
顺州是兴庆府的门户,峡口关就是兴庆府的喉咙。
如果峡口关失去,那西夏就等于咽喉被人扼住,已经是陷入了危急之中。
道君皇帝虽然记得峡口关,也认为自家绝对不可能记得错误,但还是怒气冲冲喊了一句:“给朕拿地图来!”
不一会儿,张迪双手捧着西夏地图小跑过来,道君皇帝拿过地图展开一看,果然正是峡口关,确实没有记差,不由神情愈发难看。
此刻,攻辽的宋军早都打到了燕京,但却迟迟未拿下这座城池。
燕京是十六州之首,往称幽州,燕京若是打不下来,那么就算其他十五州全部拿下,也谈不上收复了这后山故地。
而且一直没有打下燕京不说,宋军甚至在这城下损兵折将,最开始辛兴宗贪功冒进,在其他几路军没有全到的时候,就鲁莽攻城,结果燕京城坚牢固,手下军兵攻不下城,折损了三四成之多。
后来兵马聚齐,各路皆到,把燕京团团围住,谁知还是无法打下,几番强攻,无一不损失惨重,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就这么一直围着消耗,却没什么具体章程。
道君皇帝心急,女真那边已经扫平整个辽国东部,就只有燕京在那立着,久久不下,简直成了一个笑话。
而如今,燕京打不下不说,那逆子居然拿了峡口关,马上就要打到兴庆府,这还了得!
若是逆子真的抢先攻破兴庆府,即便他这里后来破掉燕京,可天下谁人还会谈论收复燕云之事?只怕说的都是灭国西夏这等旷世奇功吧!
道君皇帝想到这里把手上地图狠狠一掼,目光扫过前方站立的白时中、李邦彦等人,“诸位爱卿怎么说?”
这些大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这能怎么说?没法说啊!灭国西夏,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谁敢乱说什么,说不定哪句话说得不对,被传出去,要受天下人指责,毕竟这种大事真的实现,那从头到尾的一些枝叶细节,都要被挖出来记录,载上史书,流传后世的。
此种大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留芳千古的事情,不能胡乱讲话,免得说错了被后世议论,骂成罪人。
于是个个低头不语,有那惫懒的还把双眼闭上。
道君皇帝看众人这副模样,不由冷哼了一声:“燕京久拿不下,童贯无能,西军饭桶,眼看着这边熙河都丢了半数,如此下去,怎还得了?那逆子还不省心,居然去打西夏,他怎么不回头去收复熙河呢!”
下面依旧没人说话,道君皇帝越想越来气,伸手抓起只羊脂白玉的笔筒用力摔到了地上。
这笔筒直接在何栗脚下碎裂,吓得何栗一哆嗦,本来是不想开口,但也急忙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依微臣看来,秦王打西夏其实并非坏事,实乃好事是也。”
“怎么就是好事了!”道君皇帝冷哼道:“西军前去攻辽,无瑕后顾,这孽障跑去陇右搅风搅雨不说,还招惹西夏,他真认为自己能打到兴州不成!”
何栗急忙道:“官家,臣看打到也好,打不到也罢,都是好事啊,官家请想,这样不管如何都是给西夏一个教训,何况有秦王在西夏那边拉扯着,西夏的军马又怎敢在熙河久驻?又怎敢继续深入?怎能不惦记后方!秦王如今已经占了峡口关,只要再往前动动,只怕那占了熙河的西夏军队就会仓皇失措,撤回去救兴庆了!”
道君皇帝闻言,皱皱眉,伸手摸了摸胡子,他怎会不知这道理,只是气不平啊,这逆子简直就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官家,微臣也觉得何大人所说极是。”这时李邦彦站出来道,他低头琢磨半天,觉得还是说句话,赵柽若是灭不了西夏也就罢了,倘若真的灭了,那他此刻说上两句美言,岂不是会流传后世,彰显他独到眼光?
何况……赵柽真的打下西夏,那么这位将来走到哪一步却是不好说了,毕竟西夏也是一国之地啊,自己此刻的言语一但传了过去,无疑于对方也算是示好了。
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也觉得是?”道君皇帝的眉毛拧得更深,瞅向其他几人,另外几人不由都唯唯诺诺起来,哪怕就算唐恪这种和赵柽有宿怨的,这时也扭扭捏捏说起了好。
道君皇帝也不傻,看他们表现,微微思索就知几个心中所想,未免气得眉毛直跳,你们都想不费力气卖好,那孽障若真得了颇天大运,攻去兴州,好显得你们见识非凡,去外面卖弄一番,又写去史书,流传后世,那朕呢?
你们倒是都得便宜了,那朕又能得到什么?
道君皇帝不由深深吸气,众臣都不敢瞅他,个个眼神闪烁,神采跳脱,看得道君皇帝越来越是生气不满。
他盯着之前摔在桌案上的西夏地图,伸手抓起来再是看了看,那图上峡口关距离兴州,中间只有一道顺州城了,且顺州是兴庆府门户,距离兴州近,距峡口关却有些远,这么看去,一但陈大军于峡口关处,那么就颇有些克日启程,兵发兴庆的压胁味道。
道君皇帝脸色成了猪肝,实在是太憋屈,太恼火了,倘若让这逆子灭了西夏,岂不是证明比他这个老子都强?那不是说皇帝都要给他坐坐了吗!
就算不给他做,那这逆子灭掉西夏,有了那么大地盘,又岂会不称帝?
就算他不想称,手下那些叛逆为了自家的前途富贵,又岂会不拥戴他称帝?陈桥兵变之事,才不过一百多不到两百年,此刻还都历历在眼前啊!
道君皇帝想着想着,猛地心头一动,看着这些只要占便宜得好处的臣子,忽然想到一个应对眼前之事的办法。
有了有了,就说是朕让这逆子去打的西夏不就成了吗?
那逆子再怎么说也是朕的儿子啊,对天下宣告,说是朕派他去的,是朕下的军令,给他兵马,让他进攻西夏,一切事情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道君皇帝越想越是不错,不由得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心说如此这般一来,那两大功勋不是全都入他手?
灭亡西夏,开疆拓土!
打下燕云,收复故土!
全都是他的功绩了,除了那些开国的帝王,千古之下,又有谁能超过他呢?
道君皇帝想到这里,不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心说朕真乃天下第一聪明之人啊!
众臣不知他何故发笑,便偷眼去瞧,只看道君皇帝摸过小橘红的水晶壶,给自己注上一盅,仰脖喝尽后,开口道:“传朕旨意,昭告天下,就说秦王乃是受朕之命前去攻打西夏,如今攻城掠地,杀敌无数,马上就将兵至兴庆府,立功不小,朕自当嘉奖……”
众臣在下面闻言一愣,随即便知道他是如何打算,不由脸皮抽搐,几息后齐声恭贺道:“陛下英明,陛下神武,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道君皇帝笑着点头,想了想继续道:“朕决定加封秦王为大柱国!”
何栗开口道:“官家,军功十二转,最高上柱国,秦王之前已经是上柱国了,我朝并无大柱国的勋职。”
道君皇帝道:“以往没有,今日就有了,秦王受朕之命,在外打仗,已经攻入敌国,此乃大功,自当设大柱国的勋职,封与秦王。”
“这个……”何栗只得住口,反正勋衔这东西都是虚的,可以直接编造,只要皇帝一句话,想列为几品就是几品。
“官家所言极是!”
道君皇帝思索又道:“再加封秦王为天策上将军!”
“啊?!”
此话一出,下方众臣皆是大惊,怎么官家还封出一个这官职出来,虽然知道秦王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但封这个天策上将好像还是不太妥吧!
天策上将是天策府官制,职位在王公之上,是武官官府之首,天策上将可以自己招募人才作为天策府中官员,即所谓的“许自置官属”。
天策府又称天策上将府,最初唐高祖李渊加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在十四卫府之上,天策上将职位在亲王、三公之上,可以自家开府置官,比食邑藩王权利还大,总责国内对外战事,可以说哪怕就算是太子,实际掌握的权利也不比天策上将高。
自天策府问世,有天策上将军这个官职出现后,总共也只七人做过。
第一个自然就是李世民,终唐一朝,也只有他这一个天策上将,因为他后来称帝,做过的官职不再封授。
五代十国时,则有四人做过这个官职,全是南楚马氏一族。
而到了大宋,则也有两个人做过天策上将军。
其中一个是赵元佐,太宗皇帝长子,真宗皇帝赵恒的同母兄长,历封卫王,楚王,后来因故贬为庶民,仁宗时复又封官。
另外一个则是赵元俨,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封周王、定王,赐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朝。
众臣此刻一听道君皇帝要封此官职,面面相觑,有心出言反对,但看道君皇帝心意已定模样,便皆闭了嘴,反正秦王都已经反出朝堂了,其实封什么倒都是无所谓。
道君皇帝此刻又何尝不这么想,那逆子肯定有了一班人马,自家封官任职,还不如直接给他个天策将军,许自置官属,他这个皇帝面子上还会好看一些。
片刻之后,两道圣旨拟好,道君皇帝令下,便直接颁发出去。
第一道圣旨之上曰,进攻西夏全是他的命令,他的决断,是他的独到眼光。
第二道圣旨则直接加封赵柽为大柱国,天策上将军,允其自置官属,内设官职。
随后,宣旨州府,昭告天下!
第546章 以守为攻
赵柽在峡口关军府内,看道君皇帝昭告天下信报,不由哑然失笑。
果然论起脸皮之厚,做事之鲜廉寡耻,古来帝王之中这位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可谁让这是便宜老爹呢,也不好直接发一道檄文征讨,斥其胡说八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这边低调就好,如今西夏还未覆亡,夸些什么海口并不合适,但那位就没想过真胜了可以争名争功,倘败了,罪责是不是也要自己抗上?
赵柽起身向门外走去,至于什么大柱国、天策上将军的倒是无谓事情,此刻于他来说不过虚名罢了,但是能想出天策上将军来封,也实在难为这便宜老爹,怕是再琢磨不出旁的。
往上可就是太子皇位了,叫他让出皇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女真打到东京城下,否则怎会言说放弃?
赵柽喊来白霸白战两个,在关内巡视一番,随后登上城头查看城防,白日再无旁的事情。
晚间时,斥候入关,军报往送开始频繁,南北皆有。
南面是静塞军司动静,还有黄河对岸那支打去熙河的队伍。
北面则是顺州和翔庆军的情况。
都有人马大举调动迹象,尤其南面,东南。
静塞军司韦州有一支军队北上,直奔鸣沙、峡口一线。
黄河对面有西夏兵马渡河过来,然后控制两岸,似乎有大部队要回转。
至于北面,西平府灵州有军队已到顺州前方,目前还不知道具体动向,不过瞧着也有要奔峡口而来的趋势。
赵柽此刻最关心的是吕将那边如何,按照时间计算,若不出意外,吕将那里也差不多该进兴庆府了,如果这样,他就要迅速扫平南来北往威胁,兵发顺州。
要赶在吕将奇袭兴庆府的时候,大军抵达顺州城下,胁住顺州,让其进退两难。
这样的话,吕将才可能真正占住兴庆府,不至于夺而复失,前功尽弃。
而自家这边也要加紧攻陷顺州,毕竟北面还有西夏的右厢朝顺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存在,虽然赵柽估计这两个军司已经不会有多少兵卒,但总须提防才是。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天大早军情急报更是如雪片一样飞入峡口关,赵柽坐在案旁,边观看边布置人马,南面静塞军司的那支西夏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这支队伍有将近四万人,估计不但是静塞军司倾巢而出,再向东北的嘉宁军司和祥军司也全派了人过来。
这三个军司和大宋的泾原路、环庆路、延路、河东路,四路交汇。
乃边境要地,自来重兵把守,即便过黄河突袭大宋熙河路,抽去许多的人马,但依旧还有数量不少驻军,只不过这番汇集一起北来,已是穷兵派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