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66节

如同枫树树梢的红叶,飘落之后一定会有新芽崭露,何须哀叹那些逝去的华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不复仇非子也

石门县“前任”知县汪昱被王典史从牢里放了出来,他穿作囚衣一身狼狈。王典史说衙门后院的屋子已经被张宁的人占了,只能将汪昱安顿在县衙吏员住的房屋;又说梁师爷在城里等着还没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门县并没有房产,县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精神萎靡,表情沮丧,谢绝了王典史为他在县衙安顿住处的好意,打算出衙门去寻梁师爷。梁师爷等是家乡带来的人,总是能接济一下。

王典史忙好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劝道:“一点小意思您别见笑,要不先换身衣服再出去?哎,咱们也算同僚一场,眼见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过……您别怪大伙,那成国公乃当朝权贵,下来又带着兵权,谁敢顶撞他?其实同僚几个也好心求过情,可是人微言轻,成国公哪能听咱们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别叫堂尊了。”汪昱口气不善,倒也没有恶言相向。他对王典史这帮人自然是一点好感也无,对于他们之前想拿自己顶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过想来官吏们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谈不上仇恨。而充满仇恨的对象是成国公朱勇,汪昱无时无刻不想生吃这个恶棍的肉。

但是愤怒与仇恨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无力感,因为他小小一个文人根本拿贵为国公的人没有办法。第一次感觉,圣贤书是白读了,还不如从小目不识丁练就一身武艺,如古之侠客一般有能力血溅五步……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凡一个有廉耻之心的人,也会有强烈的耻辱感。

汪昱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个罪人,何避囚衣?告辞。”

说罢披着一头又脏又臭的长发穿着囚衣大步向门口走去。

出了衙门,只见梁师爷和几个家奴正在外头等着自己,旁边准备了一定轿子,可能梁师爷是通过衙门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宾名叫梁砚,他当然不穷,虽然俸禄是知县私人掏腰包、而知县的年俸折白银不超过四十五两,但他们不是靠俸禄维持生计的;就算县官没有明目张胆贪污受贿敛财,正常的陋规就够他们花的了。

梁砚及几个奴仆一见到汪知县就跪伏在地大哭,极其伤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几滴眼泪,悄无声息。汪昱上前将他们扶起,问道:“梁先生可已将家母及我妻儿收殓入土?”

“只设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内,还未入土,因老奴以为少爷更想将骨灰送回家乡安葬。”梁砚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响说话流畅。

汪昱微微有些诧异道:“已经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砚点了点头,垂首“嗯”地应了一声。汪昱便不再多问,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过是想毁尸灭迹,消灭证据。虽然按理是没人愿意来查朱勇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还是要遮掩一下。

“本来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道咱们要设灵堂,便不愿租出来,只好购买了一所房屋,就在县前街东侧。”梁砚接着就说道。

汪昱叹道:“我落到这般田地,梁先生冒性命之忧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谊已尽到,你们可自主散去,跟着我也没什么出路了。”

梁砚又跪了下去,一脸伤心道:“老奴在汪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做错了何事,少爷为何要撵?”

汪昱不想解释,很明显……自己孑然一身、要求这些人留下才会害了他们。他颓然地说道:“先带我去灵堂罢。”

一行人抬着汪昱来到设灵堂的宅子里,麻绳白衣是早准备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灵堂,说要为先母守灵。

梁砚在衙门门口已经哭过了,这时神情早已恢复了正常,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老奴多嘴,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少爷要尽孝,该做的不应该是守灵、而是报仇罢?”

“报仇?”汪昱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你想到办法了?怎么才能报仇?”

“先不论怎么报仇,就说该不该报仇,少爷觉得这仇该不该报?”梁砚道,“尽孝,必应为老夫人报仇雪恨;为义,公羊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子不复仇,非子也’,成国公残暴无道,恃权贵而无王法,立志杀他是正义之举。”

颓丧的汪昱顿时情绪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砚道:“该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砚道:“如今少爷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无权势,家乡也不能回。现在您该做的,是尽快去见建文帝的三皇子……咱们先不论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战之兵,轻易夺取了三个州县,眼前在这里是最有实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还在湖广,三皇子正与之周旋。少爷能在三皇子左右辅佐,若是他击败了朱勇,也算咱们报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泪,正色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砚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军政之务中颇有章法,应是明主……远在南京的汉王实力确是强,但他肯定看不上咱们;而三皇子与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手下正缺人手,虽然现在他兵少将寡实力很弱,但咱们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失了这个机会。”

汪昱来回踱了几步,梁砚知道他已动心,便继续说道:“俗话言铁要趁热打,把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是三皇子亲口下令的,咱们得尽快去见他,免得时间稍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轻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换,就披麻戴孝去见他,表明与朱勇及朝廷势不两立,可得其信任;求见的理由也简单,去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您在牢里迟早可能被处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来的。扯上了恩情,私交关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纳了梁砚的建议。伤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且不说报仇,自身和手下一帮人的生存就是个大问题,面临解散;确实投了张宁的话,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和梁砚随即出了门。不久前刚从县衙出来,现在又回去了。

衙门里的人自然都认识知县堂尊,先把他们带进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报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来,张宁让他去签押房见面。

张宁现在的办公地点还是设在签押房,已经布置了一番。他是个喜欢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饭馆吃饭习惯了,平常就很少去别家,上回就在石门县的签押房呆了许多天,这次自然也就在这里。

不过这次出山,石门县不是他选定的中心地区,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县,因为距离辟邪教的活动区域湖广西部山区更近,也离他必取之地永定卫更近。在石门县停留,不过是在等待韦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随军去澧州。

汪昱进签押房时,只见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又被张宁贴了许多纸条,和上回一样。

张宁抬头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时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汪昱走过来径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谢殿下相救之恩。”

“快快请起,汪知县言重了言重了……”张宁忙起身做了个扶的动作。他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门县,这汪知县还好好的做官,有啥恩情可言?

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两国交战,战败的一方将军回去被杀了,还能怪对方做错了什么?“各为其主”,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谈不上恩怨。

“别见外,坐下说话罢。”张宁想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俩人身上的孝衣,“当初汪知县在城中聚兵守城,虽未守住城池却也为朝廷尽了责任,丢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却也不能未经司法定案就滥杀无辜,更不该祸及汪知县的家人,确实太目无律法残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贼;朝廷更是纵容权贵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张宁微微点头,不仅是表示赞成汪昱的话,更是对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说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当有水准的话。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奸后杀,亲生母亲被杀,如此悲惨的事发生在身上,更是奇耻大辱,还能头脑清晰地面对现实……张宁觉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这样的事,不一定做得到这等境界。

“不知汪知县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报仇?”张宁问道。

汪昱道:“此贼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我有杀贼之心无杀贼之力,只好记在心里,寻机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总有得雪之日。如今……若是三殿下不弃,微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气节无节操

张宁随口让汪昱和梁砚做“参议”,让他们回去准备两天就到签押房来上直。他们也不清楚“参议”究竟是什么职权,字面意思好像是参与议事,大概相当于谋士的职位?乍一想还是个很合适的差事,因为汪知县显然不善打仗,当初率一两百民勇守城,结果只打伤了张宁几个人就被击溃丢了城池,水准可想而知。

两天后俩人来到了签押房,见张宁很忙碌,也没怎么搭理他们。后来张宁给他们安排了个事,把一堆杂乱的手指账目整理成卷宗。汪昱也没说什么,当下就带着梁砚在签押房安放了一张桌案,做起事来。

这一堆账目是十分麻烦棘手,不仅是钱粮的问题,有某将领报上来需要调拨的物资用具、有兵饷赏银等等,关键很多条子写得并不规范,没有印章凭据……辨别真伪只有一个方法,参照纸条的落款姓名,查那个将领以前的字迹。而且有些东西府库里没有,需要另行安排县衙的官吏征召民丁筹集和制作,需要用文字描述如何办理哪些事。总之是相当繁琐。

整理钱和物收支的工作,幸好梁砚是一把好手,他在汪昱没当官之前就是汪家的几个店铺的总掌柜,经验十分丰富,各种记账归纳法子都十分娴熟。

但是有些事都和军务有关,并不好办。汪昱想问张宁一些棘手的事,但见张宁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张宁的旁边总是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的时候那个姓徐的小娘们也和他在捣鼓墙上的纸条。汪昱见状,也知趣地不好去打搅……因为很多难办的,其实都是芝麻大的事,他手里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在汪昱眼里,张宁倒是有个特点让他印象很深。张宁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耐心,他从早上卯时开始一直到旁晚酉时,被各种各样繁琐复杂的事缠身,却能一直心平气和地处理,总是能让每个进来找他的人满意而去;对待一些进来抱怨的武将,他还能好言宽慰几句。

攻城略地的叛军军阀,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倒是出乎汪昱等人意料之外。

张宁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楚,语调低沉却有理有据,温和中带着敏锐。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一样。

及至旁晚,总算熬过了并不愉快的一天。签押房里的部将官吏及侍卫都站了起来,抬起左臂,用力踱了一脚,做了个奇怪的礼节。汪昱和梁砚一时发愣,只得抱拳拜了一拜告辞。

汪昱等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县衙,回到家先到灵堂上了香。他看起来对新的职务不甚满意,本来怀着被当做谋士的希望,结果被当成一个吏使唤。

在明代,官和吏是分开的,吏实际上事务官,具体处理政务;官掌握决策权。显然做官更好,不用干那么多琐事,又有权力。汪昱现在干的事,显然是一个吏该干的。

汪昱有些微词,梁砚听罢却劝道:“目前看来我反倒觉得情况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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