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如实道:“已然破败。”
卢康点头道:“自今岁起,朝堂之上一直在为一件事争吵不休,便是开放官驿,供商人住宿,所收取银两,用于维护修整各地官驿。”
“那些个豪商,出行奢华成风,岂会看上这破败官驿,其背后目的,乃是要抬高商人地位。”
“如今朝堂争斗,一方代表地方士族,坚持以农为本,一方是沿海豪绅,认为商可兴国,不应抑商。”
“老夫所依靠的王大人,属地方派,李家也是,但他们却中途改换门庭,押上全部身家出海,虽因此深陷险境,但也得天时之利,最终占据上风。”
“事实上,即便老夫得位,恐怕也坐不稳…”
老妇人顿时了然,“老爷的意思,地方派会落入下风?”
卢康叹道:“有些事你不懂,朝廷缺钱啊,陛下志在四海,又岂会被祖宗规矩礼法所束缚。”
“大势已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老妇人听得惊骇欲绝,颤声道:“老爷,朝堂上的事,我个妇道人家不懂,咱们卢家该怎么办?”
卢康平静道:“老夫自然早有计划。”
“五年前,老夫还在任时,曾出手帮一位风水大师渡过劫难,为还恩情,他将一隐秘好穴透漏,老夫核实后,又暗中派人将他斩杀。”
“那处宝穴极其不凡且隐秘,老夫死后,暗中将我埋入宝穴,若经营得当,可护卢家两代富贵…”
“我随后会泄露风声,死在土匪手中,那些红货也会被抢,到时卫所自会出手。人死了,钱没了,李家消了气,便不会再为难你们…”
“老夫这些年,已暗中在齐鲁布局,弄了些产业。夫人回去后,待事态平息,便立刻动身迁移家族…”
“孝文年长,但随着老夫一路升迁,周围阿谀奉承者甚多,性情顽劣,色厉内荏,不堪大用。”
“老夫在时还能镇着他,但老夫走后,必惹祸端,再好的风水也会败坏福运,夫人到时切不可心软!”
“孝武聪慧过人,性格隐忍,是我卢家希望,老夫已托好友故交,到时你可直接将他送入泰山书院。雨儿性情温润,知书达礼,夫人可择海商佳婿嫁之,为孝武助力…”
“济南府文气沛然,又占据海港地利,上通津门,下连江浙,必是我卢家兴起之地!”
听着卢康交代后事,老妇人只觉肝胆欲裂,垂泪颤声道:“老爷,何需如此,何需如此啊…”
卢康坦然一笑,“昔时,秦奋六世余烈,方一统神州,家族兴盛,又岂是一代之功。老夫这些年宦海浮沉,早已心力憔悴,回去后也时日无多,还不如以身入局,为卢家谋个未来。”
说着,将老妇人手握住,微笑道:“老夫出身卑微,幸得夫人垂怜,你没嫌我家贫,我便不负你一生,所以你安排的那些小妾,一个都没收。”
“可惜,临老了还是要夫人劳心,老夫先走一步,卢家今后便交给夫人了。”
“老爷…”
老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卢康沉声道:“还有,昨日相遇的那书生,虽极力隐瞒,谈吐学识也不凡,但眼中却一股匪气,定是土匪探子。”
“老夫会以其为棋,夫人务必当心。”
说着,看向窗外蓝天白云,笑道:“老夫出身不济,一生都在与人斗,可惜天命不在我。”
“此次以身为棋,最后落子…”
“二十年后,夫人记得烧纸告之结果!”
…………
天色渐晚,空地上篝火熊熊。
李衍摆弄着罗明子赠送的小木箱,将里面东西一一取出,蓍草与王道玄平分,雷火丸则装在身上…
王道玄面带担忧,“要不,咱们先远离七里铺,避上一阵,等事情过后再说?”
“避不开的。”
沙里飞刚好从客栈那边走来,摇头低声道:“刚得到消息,十里铺那边有只暗镖队伍被劫了,他们伪装成乡民,还是没逃过,几名好手全部被砍了脑袋。”
“土匪们怕是早下了牛背梁,他们人多势众,见咱们拉着棺材,肯定要出手,还不如这里人多安全。”
就在这时,武茂也匆匆走来,坐在篝火旁,有些无奈道:“李兄弟猜得没错,卫所那边没有出兵…”
沙里飞乐了,“看来姓卢的必死,咱们得离远点。”
李衍没说话,而是看向武茂。
武茂尴尬一笑,“李兄弟放心,若山匪真找来,我会不小心丢镖,反正这事,也怨不着我们。”
李衍这才点了点头,“沙老叔,去把周班主他们叫来,咱们结阵自保,等事情结束。”
沙里飞点了点头,立刻跑回客栈。
没一会,春风班的人也全部离开客栈,他们这次出远门,妇孺在家守候,来的都会些拳脚,周班主也是暗劲好手,皆拿着棍棒兵器,一幅要拼命的样子。
这一下,队伍顿时壮大到了二十多人。
而其他的江湖客与行商,也纷纷找相熟之人聚拢。
他们当然也得到了消息,但眼下最麻烦的,是这里肯定也混进了土匪内应,只能找相熟之人结伴。
李衍他们围在篝火旁,皆沉默不语。
镖师武茂见气氛压抑,眼珠子一转,卸下背后三弦琴,铛~铛~铛~随手拨弄了几下。
声音立刻引来众人目光。
他眉毛一挑,笑道:“李少侠,你们别绷着脸么,江湖便是这,风一程,雨一程,打打闹闹又一程,挨过这两日就完事了。”
“愁眉苦脸也是过,醉酒当歌亦是活,该拼刀子就拼刀子,该乐呵就乐呵,何必为难自己?”
“说的也是。”
李衍眼角稍缓,微笑道:“武老哥还会这个?”
镖师武茂眼睛一眨,“榆林的,学过一些日子,要不哪会这打扮,不一戳就露馅了么?”
说着,左手按弦,右手轻弹。
铛得勒铛~得儿铛!
伴着三弦诙谐琴声,他挤眉弄眼唱了起来:
“一更里~那小尼姑~稳坐禅堂啊,
怀抱上~小木鱼儿~拜佛敬香啊,
在庙中~身受苦~口念弥陀啊,
守泥台~点孤灯~好不凄凉啊…”
客栈周围,篝火点点,三弦声伴着陕北快书声飘向四方…
……
远处客栈二楼,一名矮挫汉子听得隐约来的歌声,啐了一口,“呸,瓜怂的还挺乐呵…”
油灯下,他正写写画画,上面全是怀疑走暗镖的对象,李衍和武茂赫然都在其中。
再次看了一眼后,他收起纸张,噗得一声吹灭蜡烛,随后顺着客栈窗户,纵身一跃,便跳到侧面大树上。
好似灵猫一般,他双脚一登粗壮树干,便借力翻滚落地,动作迅捷且悄无声息。
这里偏僻黑暗,根本没人发现,他穿过杂草丛,又顺着干涸河道向山上爬去,速度飞快,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
夜色渐深,终南驿。
“杀人啦!”
凄厉呼喊声,惊醒整个驿站。
“什么人?!”
侍卫奉平和同伴推门而出,刚好看到一个人影翻墙而过,脸色大变,却并未追击,而是冲向卢康房间,顿时呆立当场。
驿丞也已惊醒,带着人打着灯笼匆匆而来,待看到房内景象,顿时眼一黑,差点摔倒。
房间内,卢夫人和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而卢康则瘫坐在椅子上,心口插着一枚匕首,脑袋半斜着看向窗外,早已没了气息,眼神无悲亦无喜…
“是那个书生!”
奉平一声怒吼,想起卢康的知遇之恩,转身就要冲出,但一看哭晕过去的卢夫人,只得一咬牙,“成司、王大,你们去追,剩下的随我保护夫人!”
“是!”
两名侍卫顿时冲入夜色。
奉平右手发颤,上前合住卢康眼睛。
他咬牙切齿,心中不断自责,暗道老爷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临了却被那书生迷惑,三言两语便引为知己,还要秉烛夜谈。
自己该在旁边守着的…
…………
“哈哈哈!”
古道夜色中,两匹快马如风。
马背上,赫然是客栈中的两个土匪探子。
“三哥,不,公子英明!”
“哼,什么老狐狸,还不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有了这份名单,暗镖一个都跑不掉!”
“公子,那个…咱们可是杀了左参政啊,万一…”
“没什么万一,姓卢的派人向卫所求援,可惜没人派兵,他心中苦闷,才醉酒向我吐露此事,要不我哪会提前动手?没看出来么…”
“要他命的,可不是咱们啊…哈哈哈!”
“快!放信鸽,告诉大哥今晚就动手!”
哗啦啦!
信鸽振翅飞入夜色。
一般来说,信鸽是白天活动,夜晚归巢栖息,凡是能夜飞传信的鸽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
精通此法者,无一不是个中高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驿站后院马棚中,同样有一只信鸽,趁着夜色,向营盘驿卫所飞去……
…………
夜深人静,篝火噼啪作响。
此时已是丑时,长风客栈周围,很多人紧张了一晚,都已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当然,这种情况下没人敢大意,几乎每个队伍都留了守夜之人,甚至还在远处黑暗中布设了警戒陷阱。
都是江湖手段,唯一的作用,便是示警。
李衍上半夜已小睡了一会儿,此刻正精神抖擞,坐在火堆旁,关山刀子置于膝盖之上,闭目假寐。
忽然,他抽了抽鼻子,猛然站起,运用暗劲,一掌拍在云雷神鼓之上。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