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况胶着不已,两军死伤不计其数,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村落之中,别说成年壮丁,就连年过花甲的老翁也见不到一个。
如此乱世,稍微胆子大些,早已举家逃离。
瞧着十室九空的村子,穆念慈叹息一声,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二人没走几步,前面墙角转出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妇人,怀抱襁褓,低头轻声哄着。
顾平安身后马儿也不知怎的,抬头仰天,打了个响鼻。
“噗噜噜”一声,那妇人惊觉有人,身子一抖,一个没抱住,怀中襁褓脱手坠落。
好在顾平安轻功了得,当即跃身上前,总算来得及将其接住。
襁褓中的婴儿不过两三个月大,被吓得不轻,小嘴一瘪,紧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顾平安被他哭得心慌,欲将他还给妇人。
哪知还未等他抬头,妇人尖叫一声,劈头盖脸便是一阵乱拳。
“三宝!你还我孩子!”
她这叫声一起,院中顿时响起“哗啦”一声,似是碗碟摔碎,随即一位老妪慌张奔出。
顾平安一头雾水,明明自己好心救她幼子,怎么反倒被她追打不休。
偏偏这妇人没半点武艺在身,若是运内力相抗,只怕伤她不轻。
他只好护着婴儿,闪身飞退,她却还不停手,兀自闷头追来。
老妪刚想抬手阻拦,又见他带着孩子退走,慌忙开口哀求。
“官爷!求您行行好,我家真没男丁了!”
官爷?男丁?
“姐姐莫急,我们不是坏人!”
穆念慈醒过味来,上前拉住妇人,轻声安慰。
顾平安趁机掠至门前,将婴儿交到老妪手中。
妇人回头瞧见孩子无恙,一腔热血泄去,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还好被穆念慈及时扶住。
“这位婶婶,我们只是过路,碰巧看到孩子跌落,这才出手相救,并非要夺。”
顾平安看了那妇人一眼,捏了捏眉心,满脸无奈。
那妇人也知道是自己闹了误会,露出歉疚神色,连连道歉。
老妪抹了抹泪,叹息一声:“实在对不住,我这媳妇一时糊涂,冲撞了公子,还望恕罪。”
“不妨事。”穆念慈朝她们笑了笑,柔声道,“他身子骨硬的很,没伤了姐姐才好。”
胳膊肘往外拐?
顾平安扭头看去,一脸莫名其妙,还带着几分委屈。
那妇人瞧见他这反应,只觉二人有趣,扑哧一笑。
那老妪淳朴,心中仍是内疚,又道:“方才多有得罪,天色已晚,若二位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休息一晚再走。”
“多谢大婶,”顾平安点头答应,“如此便多有打扰了。”
他们这一路赶来,随身只有些干粮清水,能吃顿热乎的,总好过找间弃屋将就。
妇人引着二人进屋坐下,倒了热水,又去厨房帮忙。
屋子不大,屋角堆了些犁、耙、锄、铲之类的农具,只是犁头残损,镰刀生锈,似是许久未用。
穆念慈瞧着屋中陈设,橱柜桌椅都有些陈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院中还晾着几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尿布。
看得出,这家人虽过得清贫,但也算温馨。
“怎么了,看什么呢?”见顾平安望着院子不语,她不禁好奇问道。
“那柴房里,还藏了个人。”
穆念慈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小声问道:“冲我们来的?”
“不知道,”顾平安微微摇头,“听动静,不像有武艺在身。”
恰在此时,婆媳二人端着碗碟进屋,放在桌上。
真正吃食只有两样,一碟野菜,一坛稀粥。
野菜瞧不出品种,只用开水烫了,洒点粗盐调味;那稀粥更是可怜,一半糠米,一半黍米,加在一起也只放了不到半两粮食。
老妪皮肤黝黑,仍能看出脸色一红。
“乡野人家,世道又不好,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还望二位见谅。”
她说着,将坛中仅有的米粒全盛进二人碗中,自己和儿媳妇面前的,却只是半碗米汤。
眼见老妪招呼动筷,顾平安忽然开口。
“大婶,柴房中那位...不与我们一起吗?”
第137章 有吏捉人
“啪嗒!”
年轻妇人呼吸一滞,手中筷子摔在桌上。
老妪轻咳一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显得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
“公子说笑了,这家中就我们婆媳和三宝,男人都去了耿州,哪还有什么人?”
顾平安不惧天下毒药,轻啜一口米汤,再度开口。
“大婶不必担忧,我二人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当然,前提是不遭别人算计。”
屋中安静了许久,老妪终于叹息一声。
“罢了,是祸躲不过...你若是来拉壮丁的,我家真的没人了,你若要带,带老婆子走便是...”
“娘...”
妇人轻唤一声,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中满是慌张。
拉壮丁?
顾平安恍然大悟,这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妇孺,那些男丁,可不都是被金人拉去守城了吗?
柴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冲出一个手持草叉,须发皆白的男人。
“老婆子说什么胡话,既然躲不掉,我去便是!”
这人瞧着瘦弱不堪,腰弓背驼,起码已年过花甲,竟也被算在“壮丁”之列。
穆念慈豁然起身,怒不可遏:“这么大年纪还要应征,金狗好不是东西!”
此话一出,三人齐愣。
顾平安尽量放柔声音,道:“三位不必惊慌,我二人确是单纯路过,不是金狗派来拉壮丁的。”
老翁狐疑看来,只是双手仍紧紧握着草叉不放。
“往常征兵,可曾有过只来一男一女的情形?”
“这...说得也是...”
“大叔若实在不信,我们这便离去。”
“别别...”那老妪心中已然确信,赶紧阻拦,“二位说得在理,是我们多心了。”
这一家人虽然被金人闹得风声鹤唳,但毕竟都是老实本分的善良人,误会一解开,顿时又觉得内疚起来。
“我...哎呀,二位饭都没好好吃上一口,老头子,快去生火,把菜热热。”
“哎,好!”
老翁把草叉一丢,转身钻进厨房。
顾平安看了眼稀粥野菜,又取出二人随身干粮,只留一张胡饼,将剩下的几张和所有肉干统统塞到年轻妇人手中。
“不不不!”
那妇人已大半年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食物,虽然心动,却连连摆手推辞。
老妪闻声看来,又是一番推拒。
两方僵持许久,顾平安再三坚持,总算是把这点东西送了出去。
肉干送进厨房,没过多久,又被撕进米汤,全盛进了二人碗里。
总算是吃上了饭,桌上又聊起来,二人总算知道了事情始末。
这家人姓石,老夫妇生了三个儿子,弟兄妯娌关系都亲近,始终也未分家。
如此生活虽不富贵,却其乐融融。
直到一年前,蒙古军大举出兵山西,势要破平阳府,直入中原。
金人也知此城重要,据城坚守,一打就是大半年。绛州屠城,便是在此期间。
蒙古军战力毕竟远胜,守军只有靠人命硬堆,可苦了治下百姓。
起先一家出一人即可,打着打着,适龄男丁无一幸免。
石家三个儿子悉数去了耿州,前些日子老三传信回来,大哥二哥皆已战死,战事不利,只怕还要再拉壮丁。
老大老二家的娃娃都已十二三岁,闻讯不敢再留,结伴南下避祸,家中只剩下老夫妻和老三媳妇。
老三家孩儿不过两三月,自是不在征兵之列,可官吏来了村里几回,竟连家中老翁都被算了进去。
孙儿年纪太小,无法远行,石老汉只好日日躲进柴房,再不露面。
顾平安和穆念慈听得心中难平,叹息连连,可世道如此多艰,就算武学再高,又能救得了几人?
一夜难眠,直至天明。
二人在榻上悄悄藏了两锭五两的银元宝,辞别一家人,往黄河边去。
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
此处便是闻名天下的壶口瀑布,黄河水滚滚至此,百余丈的河面骤然紧缩,河谷陡降十余丈,湍流急下,声威浩大,因而得名。
若按路线,此处无法渡河,二人本该直往下游而去。
可顾平安远远瞧见岸边水雾弥散,蒸云接天,宛如从水底冒出的滚滚浓烟,不由心中一动。
“念慈,我想去那边看看。”
穆念慈一向由着他来,与他并辔直行十余里,方才到得岸边。
激流飞泻,声震河谷,一时好似万鼓齐鸣,旱天惊雷。
宋时黄河水流丰沛,远胜后世,这瀑布声势,也远非千年后可比。
顾平安靠到近前,选了块平整岩石坐下,也不管水雾打湿衣衫,只静静坐着发呆。
穆念慈也不催促,在他身后安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