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旦节。
保安身着整洁制服，笔挺地站在小区门口，仔细检查进出车辆，修剪整齐的绿植间，园丁正弯腰清理落叶，一旁的自动喷灌装置有节奏地喷水，李御乾靠坐在一张小区的躺椅上，目光中，孩子们在花园空地上嬉笑奔跑，家长们则慢悠悠地踱步，目光紧紧追随。
让他最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李旭回来以后，这么长的时间段，他都没有生一次气，反而变得很高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那臭小子，回到家跟自己相处不到十分钟，就会让他的心情非常的糟糕。
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出言反驳。
大概就是从他青春期开始吧。
“爸爸……我好爱你啊！”
此时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奶声奶气的，朝着他年轻的父亲奔跑过去，这一幕落在李御乾的眼中，他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想到了昨天那臭小子在车上说的同样的那句话。
当时心底里，竟然有一种强烈的情绪……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还有十几天，才到三个月，但毫无疑问，没必要让他回去了。
李御乾缓缓抬起头，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
“如果要成为一个领导者，首先要做的，不是展示你的眼光有多么的卓越，也不是展示自己的能力有多么的强，而是要在团队中树立起威信……”
李御乾说到这里，突然就住了口……下意识瞧了旁边的李旭一眼。
也是中年人的通病了吧……在社会上浮沉了很长时间，尤其是他干到了现在的社会地位，自然而然有不少的人生经验，平日里身边都是奉承的话，自己不管随口说什么东西，旁边的人都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很受教导的态度，让他极为受用……
很多道理自然是正确的，在和自己的孩子聊天的时候，便会下意识的用教导的口吻，将这些人生经验告诉他……小一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他上了初中以后，对自己的这些教导越发的反感，以至于后来他也懒得再去说了。
算了，不说了，待会儿他又得烦自己说教了。
此时父子二人正在客厅里面等老刘去接表姑叶玲，便随意闲谈，李旭跟他分享了一下自己在乡下的生活见闻，谈到班委这个话题的时候，李御乾随口接过话来，讲着讲着便讲出了刚才的那段话。
李旭听得正认真，却发现父亲不讲了，便抬起头，疑惑的望了过去。
“爸，你怎么不说了？”
上一世，不少人会把他父亲的那种说教称之为爹味……但李旭此时很清楚，爹味也是要分情况的，眼界格局有限的说教，和真正有用的人生经验指导……后者或许真的能让一个人少走很多很多弯路。
多少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父母若是见识短浅，长大后只能将自己的认知打碎了，慢慢重新塑造，但如果父母从商从政，他们的经验要多听。
李御乾的眼神中闪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微微沉默了一下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对你的希望，是希望你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领导者，无论是班级里面还是将来你进入社会以后……有机会带领团队，明白这个道理，都是有好处的。”
“在团队中树立起威信的意义是，团队中的其他人可以听你的，这一点很重要……而要做到这一点，不在于威，在于信！”
“商鞅之所以能够实行变法，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立起了威信，而他立起威信的方式并不是责罚他人，彰显自己的权力，立木而见信……这个故事你应该知道吧？”
“哪怕一个很小很小的承诺，你也能够言出必行，别人就会认为你是一个说到一定会做到的领导者，那么你安排的惩罚，才会有威慑力……因为大家会觉得你肯定会做到嘛。”
李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听老爸讲这些道理，短时间或许并不会对他的学习有什么帮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潜移默化中，对将来进入社会后的自己肯定是有好处的，如此想着的时候，老刘带着表姑叶玲已经到了。
他们的老家并不在锦川市，叶玲是在这里读的大学，在李御乾的帮助下，也在这里买了房子，但到了一些重要的节日，她往往一个人，所以李御乾会把叶玲也叫过来一起过节。
李御乾马上安排保姆去做饭，这么大的别墅，自然不会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住，负责做菜买菜的阿姨，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以及驾驶员老刘，都有各自的房间，他们的人品都没有什么问题，尤其过节的时候，一起吃饭，增添热闹。
这顿饭比往日吃的要久一些，因为全程李旭没有反驳过李御乾一次，气氛融洽。
看得出来，李御乾是有一些高兴的，便让老刘去开了一瓶红酒，李旭有一些意外，原来老爸这么开明，自己还这么小就允许当着他的面喝酒了？兴奋之余，叫了一声，“我去拿杯子！”随后很懂事地给老爸把酒掺上，最给自己倒的时候，却看到李御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开始喝酒了？”
李旭的表情顿时一僵，这才意识到，老爸根本没有考虑自己，但很快他面不红心不跳的将红酒倒上，随后推给了旁边的叶玲，然后一脸埋怨的望着老爸：“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喝酒……当然是给表姑倒的！”
叶玲一脸古怪的望向了李旭。
三两杯酒下肚，李御乾开口道：“元旦过后，你就不必回乡下了。”
李旭抬起头：“可是三个月不是还没到么……”
“所以你还要退学？”
“这个倒不是……爸爸你不是说威源于信吗？说了三个月，还差两个星期……”
李御乾顿时有一些无语，“这能一概而论吗？”
李旭嘿嘿笑了笑，随后他的表情逐渐认真起来，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倒不是，想要待满三个月，而是在那边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
“什么事情？”李御乾，端起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
李旭微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缓缓开口，“也不知道，行不行……有两个孩子，我想资助他们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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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资助
“尤其其中一个，我想让那孩子到市里来读书，接受好一点的教育……”李旭认真地说。
刚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御乾脑子里窜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是乡下的某个孩子触动了李旭心头柔软的部位。
这是可以逻辑自洽的。
毕竟李旭去乡下几个月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大概会有直击灵魂的经历……这个经历或许只是某一个小孩子可怜的经历。
懂得感恩，心怀悲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应当是对他表示支持的。
但是这件事却远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李旭提到的是要把那个孩子接到市里面来读书，这就有一些……不太理智了。
李旭的心态可以归咎为一种慈悲心态，出发点，自然是善良的，但是，在真正做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要结合具体的情况……小孩子嘛，心里想的是既然要做慈善，就做到最好。
但还是那句话，这样的出发点虽好却不怎么理智……首先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市里最好的教育，乡下的孩子跟得上吗？
其次，家庭条件毕竟那么差，突然到了一个那样的环境，对比……自卑，这些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但是李御乾并没有马上否定李旭，而是微微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详细讲一讲。”
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以及表姑叶玲也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自己，李旭略微沉吟一下，整理思绪，才缓缓开口。
“那孩子是个天才。”
“天才不应该被埋没在那种环境当中。”
李御乾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脑子里推演过很多种李旭将要说服他的话，譬如那孩子家里条件多么糟糕，他又多么的努力上进，亦或者是从他们的关系入手……唯独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理由。
李旭继续开口说道：“当然了，天才，是我希望把他弄到市里来的原因，嗯……我跟他的姐姐是同学，通过他姐姐认识的，姐弟两人很善良很淳朴，姐姐呆头呆脑的，总是替别人着想，没什么攻击性，是那种很容易被别人欺负的女生，算是我在那边唯一的……朋友吧！”
“那个小孩子，在数学上面很有天赋，小学四年级已经可以很轻松的做出初中数学竞赛的题目了，嗯……至少比我强太多。”
“如果没有其他变数，他们姐弟俩可能会正常的读书，姐姐读完初中，然后以一个比较不错的分数考到县里的高中，或许会顺利的读完高中考一个本科的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也可能读到高二高三就辍学去打工……毕竟义务教育只有九年嘛。”
“弟弟呢，因为天赋很不错，但遗憾的是，一直在小县城里面，接触不到太多前沿的东西，眼界局限在老师的眼界之内，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能够读完高中，靠着天赋，考上一个211或者985的大学，但大概也就是他这一辈子的上限了……”
“但是呢，我觉得他们俩的人生，上限不应该止步于此。”
李旭想到夏晓苗在做数学题时，那种眼睛在发光的状态，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忽然就善心大发，要做一个圣母，就像看到路边有一条小狗很可怜，就要去收养，不是的，我觉得，这件事做了，是有意义的……如果他们姐弟俩都没什么学习的天赋，而跟我的关系又不错，我或许会资助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可以顺利读完高中，但他们……尤其是那个小弟，明明可以有更高的上限……”
李旭说完这番话，现场的几人都有一些意外，叶林大感奇异地望着李旭，随后又将目光望向了李御乾，只见李御乾，一时半会儿也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他才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李旭点了点头。
李御乾靠在椅子上沉默了良久，端起桌上的红酒，摇晃了两下，随后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身子往前靠了靠，目光如炬，看着李旭：“有几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首先你能说服他们吗？其次你能说服他们父母吗？如果你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剩下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安排，但不是没有条件的。”
李旭有一些意外，下意识的问道：“什么条件？”
李御乾身子又往后靠了靠，表情认真起来说：“要资助那两个孩子……是两个吧？”
李旭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如果要资助他们，得让他们的监护人签一个协议……毕业以后，为我的公司工作一段时间，这个时间可以由你来定。”
李旭迟疑了一下，而那边的叶玲却忍不住开口了：“表哥，你也不缺这点钱吧……”
李御乾看了一眼叶玲，耐心地解释道：“你以为我是看中这点投入回报吗？一方面这是在保护那两个孩子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大有深意的瞧了李旭一眼。
已经有了把这孩子培养成接班人的想法，而作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首先需要成为一个团队的带队者，如果他将来可以慢慢开窍，就会逐渐意识到，那两个孩子或许能成为他信任的团队成员……当然，如果那两个孩子达不到那般条件，也没有关系。
随意散放的线，将来未必不会成为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伏笔。
李旭大概听出了父亲这么安排的用意，这件事既然已经得到了父亲的支持，那么回乡下以后便是说服他们姐弟俩以及他们俩的父母……目前还没有怎么接触过他们的父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好不好办。
随后李旭等一下插手别人的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件事尽力去做就行了，如果的确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实现，那也只能说人各有命。
问心无愧耳。
过完元旦节以后，李御乾便安排老刘送李旭和叶玲回斜阳乡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那三个月的承诺自然也就不作数了，李旭只要解决了夏晓禾和夏晓苗的事情，就可以随时回去。
而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斜阳乡的气候相比于锦川市可就糟糕太多了。
车子缓缓驶入乡下小道，车窗外，田野里的泥土像是被寒夜攥紧，冻得僵硬而干裂，车轮碾过，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车身也随之轻微颠簸。
而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在地里劳作。
第38章 不去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冬季的农田洒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却丝毫未能增添几分暖意，一家四口仍在这片冰冷的田野里忙碌着。
夏晓禾望了一眼那边的父亲。
只见，他弓着背，双手狠狠地攥住锄头，高高举起，而后猛地砸向田埂上的冻土，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低沉闷哼，锄头撞击冻土溅起些许碎冰渣。
他一边挥舞锄头，一边挪动双脚，不断调整着力点，额头上的汗珠渗出，又瞬间被寒冷的空气凝结成霜花，他只是随意地用肩头蹭了蹭，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田埂，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随后夏晓禾又将目光望向了母亲。
母亲的手被冻得又红又僵，可动作依旧麻利，一旦摸到杂草，便紧紧地捏住，猛然一拔，随后在腿上重重地磕去根部的泥土，再利落地堆放在一边。
也算是休息的差不多了，夏晓禾继续干活，她双手紧紧扣住装满肥料的木桶提手，咬着牙往上一提，身体摇晃了几下才稳住，接着缓缓移步走向田垄，桶里的肥料随着步伐左右晃荡，洒出一些在雪地上。
来到田垄旁，她先把木桶重重地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抄起铲子，用力插入肥料堆，铲起满满一铲，用力甩向田里，再快步踏入田中，用脚反复踩踏、拨弄，将肥料均匀散开。
做完了这件事，她的表情有一些得意起来，忍不住想到，上次李旭还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背不动背篓里的土。
还是很厉害的……嘻。
但想到这里，她的表情不由得有一些黯然起来……
他元旦节前面就不告而别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临近天黑的时候，一家人收拾好东西往回去走。
夏父手里拿着电筒，前面的小路被晕染开一条光明的区域。
此时，夏母注意到儿子的表情一直不怎么开心的样子，便开口询问道：“晓苗，你怎么啦？今天一直都没有说话。”
夏晓苗这才闷闷不乐的小声说了一句：“都已经好几天没有让李旭哥哥给我讲数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