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78 第10节

  谢虎山跟着沈默进了院,看对方在压水井前张着两只脏手,过去帮忙压了两下井水,沈默用涌出的井水洗着手上的河泥,谢虎山叹口气:

  “小老道,师傅他老人家既会种药材,又会中医,结果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概不会,就会和泥捏娃娃,尤擅给娃娃画Der,堪称一绝,一笔就能画出来,干脆你以后道号就叫画Der真人算了。”

  “别瞎说,我那是帮个忙,我给他们捏个娃娃当个念想,总比他们自己整天胡思乱想强。”沈默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说道:

  “我也不想画,可隔三岔五就有人找我做娃娃,画着画着就顺手了。”

  谢虎山说道:“反正我估计你师傅要知道你功课一点儿长进没有,就画那玩意的功力大涨的话,哪天他回来,第一件事就得把你逐出师门。”

  沈默是药王庙的小老道,虽然一直被谢虎山,韩红兵称呼小老道,但其实比谢虎山他们大两岁,今年二十岁。

  他是他四师兄在药王庙门口捡的孩子,不知道当时是因为家里养不起,还是大姑娘未婚先孕,总之这个健康的男婴被人扔在了庙门口,除了包袱和孩子,就一张写着沈默和生辰八字的纸条。

  他们这一门,不算沈默,本来两代共七人,两位师长,五名弟子,抗战之前一直在几十里外的西山白石谷玉皇庙出家,植树,开荒,修路,种药,偶尔进城把药材卖掉换些生活物品,平时都在山内清修,算是自给自足的方外之人。

  从1933年日寇南侵,抗联战士躲入西山逃脱日寇搜捕,得到这些出家人收留开始算起,十余年间,七名道长以牺牲四人的代价,前后救援,掩护抗联和八路军战士共数十人次。

  沈默的师伯是因为深夜赶路帮几名受伤的战士送药,不慎摔落山崖。

  沈默的大师兄,因为曾多次进城帮重伤的八路军战士购买药材,被汉奸告密,在日寇抓捕时,自己服毒自尽。

  二师兄,三师兄是为了掩护抗联战士转移,拿着枪舍命断后,最终被鬼子杀害。

  抗战结束时,最初的七位道长,只剩下沈默的师傅陈宗林道长和两个不满十岁的徒弟,被当时的军分区授予“抗日模范堡垒户”光荣称号。

  建国后,陈宗林道长又把玉皇庙几十年种下的几百亩道士林无偿捐给了驻守西山的部队,后来部队出于战备考虑,想在西山建设雷达站,委托阳县把道长和两个徒弟妥善安排到了中坪村药王庙修行,并且分给了他们几亩自留地保证生活。

  后来,雷达站最终改建在其他位置,西山玉皇庙没有被征用,两个徒弟回了玉皇庙修行,陈宗林道长为了能更好的养活刚捡来的沈默,留在了中坪村药王庙,一住就是这些年。

  特殊年代风潮最严重时,驻守西山的部队以请求道长协助勘察西山地形绘制地图的理由把几个人接走过一段时间。

  尧山地震发生前几个月,七十五岁的陈道长告诉已经年满十八的小徒弟沈默,自己要走着南下云游一趟,之后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沈默这两年基本算是吃三队的百家饭活着,也不是白吃,属于他和他师傅的那几亩地,被他委托给三队耕种,不要工分和分红,打下多少粮食他也不要,只要能让他一年有饭吃就行,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主要是靠三队社员们送给他,或者西山的两个师兄给他捎来。

  这货自小就在中坪村和谢虎山这些同龄人一起长大,受这些货的影响,已经成长为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而且他也没有道袍法器什么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老道的道具,走大街上说自己是老道,除了中坪村一带认识他和他师傅的人之外,根本不会有人信。

  目前沈默的最大愿望就是等师傅回来,把家还给师傅,自己好能报名参军,穿上军装上前线。

  “因为啥住院了?”谢虎山坐回台阶上,对沈默问道。

  沈默先是尴尬的看了眼厢房队部内,正低头拨打算盘算账的会计,犹豫一下说道:“没事。”

  “你不说我哪天遇到卫生院的人也能问出来,到底咋了?”

  “按我师傅原来用的方法练针灸来着,我才给自己扎了三针,当场就半身发麻拉拉尿了……”沈默低下头坐旁边小声说道:

  “给我吓坏了,趁着还能走路,裤子都没换,赶紧跑去了卫生院,卫生院郝大夫给我又扎了三十多针治好了,还挨顿骂,让我没事别作死。”

  谢虎山听得表情震惊,一时忘了小声说话:“好家伙,三针下去就给自己整了个半身不遂外加尿裤子……”

  “你小点声儿,我用你替我宣传尿裤子的事了?”沈默连忙打断谢虎山的话,不满的提醒道。

  谢虎山狐疑的看着沈默问道:“你确定没事了?不能走几步裤子又湿了吧?要不今晚不求你帮忙了,你安心养病吧。”

  “我没病养什么病!”沈默不满的看向谢虎山:“找我啥事?”

  “想请你晚上跟我们几个去老仙洞,给烧香的老太太上上政治课,虽然你没你师傅的本事,扎针还尿裤子……”谢虎山挠挠头,打了个哈欠:

  “但你是真老道,她们不敢挠你。”

第24章 吃绝户的谢虎山

  深夜,谢虎山,韩红兵,小老道沈默和大黑,三人一狗坐在朝阳山山顶一颗虬劲茂盛的老树后面,周遭只有夏夜特有的各种草虫在低鸣。

  从谢虎山他们所处的高度朝山下望去,能看到月光清冷的洒满夏夜的大地,三里外的中坪村在月光下一览无遗,一种乡下夜间特有的静谧平和。

  沈默正一本正经对着韩红兵阐述他对未来的规划,等他师傅回来,他还俗参军再退伍之后,要娶个小脸蛋,尖下巴,大眼睛,高个长腿的姑娘当媳妇。

  韩红兵在旁边给出了看法:“小脸儿,大眼儿,尖下巴颏儿,还高个儿长腿?这好办,等会儿我给你逮个母刀螂,你直接跟它过就完了。”

  谢虎山在旁边想骂韩红兵嘴真毒,可又想了想,螳螂还真是完美符合沈默刚才对媳妇的所有特点。

  三人在这里闲聊,趴在韩红兵身边的大黑忽然站起来,警觉的望向山下,显然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儿。

  谢虎山示意两人闭嘴,也朝着夹杂在草木之间那条上山小路望去,只见山脚唯一一条上下山的小路上亮起了三把手电筒的光。

  “来了来了,小老道,等会儿看你的了,抓紧备备课。”韩红兵在旁边伸着脖子朝下面望了望,对旁边还因为他一句逮个母刀螂过日子,审美被彻底击碎的沈默叮嘱道。

  来人上山的速度不算慢,很快就要到山顶,而这时候,三人旁边的大黑开始发出委屈的哼哼声,尾巴也夹了起来。

  谢虎山闻声瞥了眼大黑,又和韩红兵对视一眼,狗的视力要比人优秀的多,这说明大黑已经看到了来人大概摸样,最主要的是,对方还让它感觉到害怕。

  “你妈来了?”谢虎山不太确定的看向韩红兵,小声问道。

  韩红兵他妈是韩家的母老虎,不止大黑,韩家四个男丁都被他妈一个外姓女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韩红兵看看越来越近的三个人,果断摇摇头:“不可能,你还不知道,我妈给我姥烧纸那都懒得去坟地,在十字路口画个圈就烧了,她能大半夜跑山上烧香来?”

  “那除了你妈,你家里谁还能让大黑怕成这样?”谢虎山看看不断朝后缩着身体的大黑,愈发奇怪的说道。

  “尿了嘿,大黑尿了!”旁边沈默好奇的观察大黑的反应,忽然兴奋的开口:“大黑也拉拉尿了~”

  “大黑拉拉尿也没你丢人,至少大黑没尿裤子!一个人和狗比丢脸,好意思啊?”韩红兵没好气的瞪了沈默一眼,忽然反应过来,看向谢虎山:

  “能让大黑看到人,闻到味儿就吓尿的,咱队就大秀儿一个!”

  随后韩红兵看向吓尿的大黑:“大黑,是大秀儿不?”

  大黑哼哼了两声。

  谢虎山看到大黑的反应,用力搓了搓脸,自己刚才没想到韩家以外的人,的确,大黑这辈子最怕的人,应该是谢玉秀。

  大黑有生以来遭遇的最惨经历,就是落大秀儿手里,那时候大秀还不到十岁,大黑也就刚一两岁。

  那是一天下午,谢虎山和韩红兵去割草砍柴禾,大秀留在韩家和韩老三一起玩,逗弄大黑时,发现大黑肚子上有个黑色的痘痘,然后大秀吓一跳,对韩老三说:坏了,这是狗蜱子的屁股,狗蜱子钻大黑肚子里吸血呢,必须得帮大黑把它弄下来,不然大黑肯定让它吸死。

  韩老三比大秀还小两岁,唯她马首是瞻,再加上觉得大秀他爸是兽医,大秀肯定跟她爸学过,不可能说错。

  于是帮凶韩老三把大黑的嘴箍住,用绳绑住大黑的腿,主犯大秀又是手抠,又是镊子,又是火烫,各种方法轮番上阵,可是却一直没能把那个狗蜱子整下来,幸亏谢虎山和韩红兵下午割草砍柴回来及时,把大黑救了下来。

  哪他妈是狗蜱子,那他妈是大黑的闷儿。

  谢虎山那是第一次见到,狗可以连疼带委屈的嗷嗷哭,眼泪止不住,就差急得说人话告状了。

  大秀当时还傻了吧唧,一脸无辜的反问心疼坏了的谢虎山和韩红兵:公狗也有闷儿?

  谢虎山记得大黑当时冲着问这句话的大秀一阵汪汪汪汪的狂叫,估计是在骂街:还他妈兽医呢,哪个爹教你把公狗的闷儿当成狗蜱子治的!

  打那之后,大秀儿出现的地方,大黑肯定退避三舍,甚至跑慢点都吓的拉拉尿,可见大秀那次帮它治狗蜱子,给它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怪不得特派员老冯坚持要让他谢虎山今晚来这守着,原来来烧香的是他家里亲人。

  随着来人越来越近,谢虎山也认出了来人,都不是外人,走在前面的老太太是发小马三儿的姥姥孟老太,后面跟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瞌睡,哈欠连天的大秀儿,另一个是大秀的亲妈,自己的大妈陈春香。

  一行三人走到老仙洞前,孟老太在洞前摆好一个白瓷海碗充当香炉,取出腰间拴着的一小袋面粉把海碗倒满,随后又拿着一大把草香递给陈春香和大秀,示意两人跪下磕头。

  大秀满脸不情愿,被她妈掐了两下才不情愿的挨着她妈跪下,老太太把一把草香点燃,递给陈春香:“春香,你想求啥,就跟老仙念叨念叨。”

  陈春香捧着香,闭着眼睛,一脸虔诚,口里念念有词:“求老仙保佑我家大秀下个礼拜期末考试能考上初中,好好念书,长大能接她爸的工,不要让人吃我们家的绝户,尤其是谢老四家的孙子。”

  在阴影中偷听的谢虎山顿时一愣。

  爷爷谢老四这一房,就剩自己一根独苗了,陈春香嘴里说的谢老四的孙子,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可自己什么时候要吃大秀她家的绝户了?

  可是看陈春香那一脸委屈心酸的模样,也不像装的,她说完之后把一把草香都插入海碗内,随后就跪下去等着草香烧完。

  “妈,你说给我好吃的,我才跟你来,啥时候给我吃。”大秀在旁边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的开口。

  陈春香跪地上没有说话,马三的姥姥孟老太在旁边哄着大秀:“大秀,跪好喽,等香都烧完,姥姥给你吃蜂蜜丸子,吃完你就能开窍考上初中了。”

  就在孟老太哄大秀时,前面黑咕隆咚的老仙洞里先是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随后她亲外孙马三儿的声音响了起来:

  “姥,给我吃点儿行吗?我也饿了。”

  这声音把孟老太和正虔诚磕头的陈春香吓一跳,孟老太打着手电筒照过去,只见外孙子马三背着枪从洞里面钻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外孙子的发小陈大喜。

  “我还没发信号呢,你俩怎么就出来了?”看到这两个货主动暴露,韩红兵在孟老太身后不远的树后站起身,指责马三和陈大喜:“还能不能服从命令了?”

  “脑袋,屁股盯得全是包,再等下去,我怕直接就被蚊子咬死在里面。”马三儿对韩红兵满脸抱歉的说道。

  大秀倒是挺开心,满脸惊喜:“哎~你们啥时候来啦?我哥来了吗?”

  “这呢。”谢虎山从树后走出来,答应一声,随后看向自己的大妈陈春香:“大妈,你告诉我,谁跟你说我要吃你们家绝户的,我把那人的牙掰下来,这不冤枉好人吗?”

  “谢虎三儿,你甭在这给我装好人。”陈春香看到谢虎山也在,脸上经过最初的些许惊惶之后,马上对谢虎山语气厌恶的说道:

  “你奶亲口跟我说的,去吧,把你奶牙掰下来。”

  听到这话,场面一时陷入了寂静,小老道沈默在旁边小声开口:

  “那啥,政治课还用我上吗,就我一个外人,不行我先回去吧,还好几个娃娃等着捏呢。”

第25章 家务事

  谢虎山面对大妈陈春香关于自己试图吃绝户的指责没有多做辩驳,只是告诉大妈陈春香,给大秀喂香灰丸子,不可能让大秀考上初中,她成绩不好与开窍无关,纯粹就是不愿意学,真吃了什么香灰丸子,倒是容易把肠子堵死。

  把大秀母女平安送回家之后,谢虎山悄悄回了自己家里睡觉,早上爬起来,奶奶和往常一样坐在院内的小桌前做着针线活,早饭也已经在饭桌上摆好。

  “奶,你之前是不是和大爷大妈说过啥话?”谢虎山用井水洗漱完,对奶奶问道。

  奶奶瞧了谢虎山一眼,继续低头纳着鞋底:“咋了?”

  “大爷是你亲儿子,大秀是你亲孙女,不能那么偏心,大爷大妈心里得多难受?”谢虎山走到饭桌前坐下,看向奶奶。

  “老大在兽医站的那个工作要是将来让大秀顶了,大秀嫁人之后,那铁饭碗就归了她婆家,大秀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还能回来给他俩养老送终啊?”奶奶把最后几针纳完,放下锥子和线,又把顶针从手指上摘下来放进笸箩:

  “是我跟你大爷说的,我说大秀早晚要嫁人出门子,等他过几年临退前,让他把你安置进公社兽医站,让你给他和你大妈养老送终,你大爷没说不同意。”

  谢虎山动手帮奶奶盛饭:“大妈为啥要一直让大秀念书,不就是想着初中毕业让大爷帮忙安排进兽医站,好能凭借这个工作,嫁县城里换个户口吗,您这话,那就是用刀子剜您儿媳妇的心。”

  “大秀那性子脾气,看她像是能忍气吞声嫁城里人的姑娘吗?那不得天天抄菜刀和对象打架?再说,她一姑娘,嫁哪都得先顾着婆家,老大和老大媳妇真要是老了,她能整天在身边照顾伺候吗?”奶奶端起谢虎山帮忙盛好的饭碗,看着孙子脸色不太好看,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心疼你妹子,我也喜欢大秀,但姑娘就是姑娘,她妈给她安排再多,最后也都是婆家的,她现在埋怨我让你吃绝户,老了就知道我这么做没错。”

  谢虎山沉默了片刻,随后笑起来:“奶,你孙子是不是在你心里挺没本事的,只配吃绝户,占自己妹子的家当?”

  “老大但凡第一个儿子当初能保住,或者二胎的大秀是个儿子,你奶我都不会跟自己儿子说这种话,那不是没有儿子吗,就一个姑娘……”奶奶听孙子自嘲是废物,脸上带了些怒气,加重语气说道。

  “奶,我不拿大秀的东西,也能给大爷大妈养老送终。”谢虎山放慢语气,看向奶奶,认真的说道:

  “我给您和六爷,给大爷大妈生养死葬,打幡抱罐儿,那都是应该的,大爷大妈对我够好了,您过来和我住之后,大妈送来的吃食哪回少了我一口?大爷给您扯块布料,还得再给我备一块儿,亲爹亲妈也就如此。”

  “那也……”

  “您听我说完,我就说大妈最近看我不顺眼,不能只是因为我没好好给大秀补课,正根儿就在这件事,奶,这件事挤兑的大妈都已经睡不着觉,半夜跑山上烧香,要给大秀喂香灰丸子了。”谢虎山叹口气:

  “大爷大妈够苦了,儿子不到三岁就没了,大爷身体又受了伤,好不容易才又有了大秀,就这么一个女儿,您还要让我吃他们的绝户,换谁都受不了,您要觉得您孙子不是个废物,就听我一句话,我的事您甭操心,这件事,我处理,行吗?

  “不行,这事是大事,我得替你……”奶奶放下饭碗,还想再说。

  谢虎山也放下碗筷:“奶,您要不同意,我今天就走,哪怕去当盲流要饭去,我也不吃家里的饭了,因为这饭都是大爷大妈,二叔二婶他们送来的粮食做的,我吃着人家的粮食,还要抢自己妹子的家当,那还是人吗?”

  “你不明白,靠你自己啥时候能盖新房,娶上媳妇,你到岁数了,现在咱家这条件,我要给你找人相亲,都得找几十里外那些穷地方出来的姑娘,可要是现在放出话去,你将来接你大爷兽医站的活儿,甭管房子现在有没有,肯定有人上赶着上门帮你说亲,让你挑个顺心趁意的。”老人说出了她的想法,一切为了孙子。

  谢虎山却觉得安排自己顶工接班大爷这事完全不靠谱,先不说自己小学毕业,大爷需要怎么才能把自己运作进入兽医站成为公务员,就大爷那木讷认死理的性格,亲闺女大秀都不可能帮忙安排工作,到现在他还认为自己能在公社兽医站当站长,是国家给他开后门,占了国家便宜,而不是自己靠命换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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