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国怔怔后,才一拍脑门道:“哟,正月十五啊。汤圆不都是晚上吃吗?”
“大年三十还有人凌晨起来吃团圆饭呢。”
徐方国点点头,眸子里掠过一抹黯然,他家就是,以前。
在他一口一口吃着汤圆的时候,李建昆坐在床沿边,抽着香烟,欲言又止。
徐方国头也不回,轻声说道:“本来是打算退,我亏欠家庭太多,我刚认识刘薇时,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我是真不知道,由此可见,我这个混蛋是多么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只是我想得很好,刘薇却不给机会,她已经魔怔了,一心想找你报仇。
“我知道那是条不归路,于是跟她提出离婚,我想这样她或许会知难而退。
“可是我对人性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从首都回来后,她疯了,后面有一天割腕自杀了。
“应该是有些老兄弟可怜我吧,像徐庆有的事一样,草草了结,我可真是干净啊,在台面上还形成一种出淤泥而不染、大义灭亲的象形,不降反升。”
李建昆默然半晌后,说道:“对不起。”
“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啊,我也私心地调查过,在刘薇疯掉之前,她在首都媒体上搅动舆论,你和你的人没找过她麻烦,是已经到了世人都看不过眼的程度,人民群众要灭她。”
望着眼前这位“老人”,李建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见他满意地砸吧着嘴巴,放下碗勺,李建昆双手呈过去一支香烟。
徐方国摆摆手道:“戒了,想多熬几年,不然这身罪孽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
“你没罪!”
“这话虚伪了,圣贤都说过,子不教父之过。”
徐方国话锋一转道:“说说吧,什么情况,咱们那个小县城还有事是你摆不平的?”
李建昆这才想起,望海县也是他的故乡。
没有任何隐瞒,李建昆把道听途说的、确认过的所有情况,原原本本以汇报的口吻娓娓道来。
啪!
徐方国听罢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五屉桌上,将没有盖起来的保温饭盒都震倒了,汤水淌出一些,李建昆眼明手快冲过去扶起来。
“岂有此理!谁在背后撑腰?”
李建昆摇摇头道:“只怕要打掉之后才晓得。”
“好,好得很!”
徐方国怒极反笑,黑、腐的问题他一直在抓,东抓西抓,却不想最后老家爆出大雷。
犹如古时封疆大吏一般高位的男人,只觉老脸涨红,表情如怒目金刚,先前身上的颓然与失意全然消失不见。
李建昆被那股凌厉的气势冲击得想要退避三舍。
第1148章 大鱼
正月十六一大早,老李家的门槛就差点没被踏破,村民们排队过来随份子。
那会儿李建昆都没起床,不过已经睡醒,精神高涨,正和沈姑娘进行早锻炼。只听见贵飞懒汉愤然道:“不用买饭票,老子请得起!”
有村民打趣道,是是是,飞哥你财神转世,腰缠万贯,问题是如今日子好了,咱还是拿得出来的,嗨,这不叫饭票钱,是个心意,该收还得收。
硬是推不掉。
更有甚者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份子再随一回,又到了。
提前连个风声都没有。
早锻炼好,早锻炼妙,早锻炼呱呱叫,锻炼完毕的沈姑娘容光焕发,美颜不可方物;李建昆神清气爽,神采飞扬,神血沸腾……正月里的早晨敢穿件单衣出门吹风,沿着村子里已经是水泥路的主干道,一路溜达,和布置酒席的人们打招呼,没走几步,有人过来找到他,说不知道哪个壕无人性的家伙,送来整整一解放车烟花爆竹。
“有这回事?”
跟着来人跑到村口一瞅,好家伙,果不其然。
一辆绿皮解放车,后斗里满载着烟花爆竹,还不是平的,码放得像座山头,怕不是直接去烟花厂进的货。
司机师傅是个让人牙痒痒的大叔,故意打哑谜。
李建昆瞥他一眼,呵呵一笑,“我王叔讲究。”
司机大叔表情一僵。
老王家的人原本其实也想回,奈何寒风瑟瑟,偌大一清溪冰箱厂在风雨中飘摇,老王离不开,苦恼郁结时家人在身边肯定更好,所以都没回。
这事没辙,结果不会太糟,煎熬却避不可免,李建昆又何尝不是?
他只是思想通透了,不去看不去想,明日照大江。当然,媳妇儿带来的慰藉功不可没。
一群村里青壮忙着卸货,解放车旁围满熊孩子们,碍手碍脚的,轰都轰不走,不过不管是轰的人,还是轰不走的人,个个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在缺乏娱乐活动的八十年代,新年时放烟花爆竹是必不可少的项目。
奈何好的烟花爆竹不便宜,像车上拖着的火树银花、魔术弹、四季开放等,通常不是个人放得起的,集体偶尔组织一回,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不差钱的人家,新年又能买几个大烟花?
这样一车的规模,搁这年头是惊世骇俗的。
给大家伙期待感拉满,知道今天有眼福了。
“搬到大队囤着吧,那边有空屋。喂!我说你们这些小萝卜头,可别扒过去玩火,万一把大队炸平了,看你爸妈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建昆恶狠狠道。
烟花虽好看,白天却看不出个鬼。
晚上再热闹,中午也不缺热闹。
空气中飘来阵阵家里通常烧不出的美食香气,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咽起哈喇子。
村子里有个稻场,几天下来布置成一个大厨房,用竹竿和油布撑起帐篷,底下是临时砌的黄泥灶台,找不到合适的菜板,直接用门板代替,那是真真从屋里的门上卸下来的,老李家的厨房现在就没门,其他的都是乡亲们的贡献。
笃笃笃……
唰唰唰……
打下手的女人们连洗脚盆、鞋刷这类工具都用上。
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叼着东家犒劳的喜烟,一根接一根,腾不出手弹烟灰,风一吹,有没有掉进锅里都不晓得。
真是一点讲究都无。
不过伙食绝对不寒酸,像是手掌宽的带鱼、膏油四溢的花蟹、比脸还大的扇贝、能当号子吹的海螺等,若是搁在大城市饭店,是连许多西装革履的人点起菜来都心头擂鼓的西贝玩意。
待到日上三竿时,桌席布置妥当。
更没讲究。
沿着村子里的主干路一字排开,差点没排到村外,整个清溪甸现在所有人家堂屋里都是空荡荡的,桌子和椅子全被征用。
站在高处一望,像是一条木头长蛇。
委实壮观。
如今清溪甸人丁愈发兴旺了。
李建昆听大伯说,单是去年,嫁到村里的外来媳妇就有七个,其中有三个是商品粮户口,像是王二狗的媳妇儿,还是干部子女。
李建昆当时听着直接浮一大白,大抵上是有些喝多了,然后揉着尚不知道媳妇儿为何物的小平安的脑瓜,笑眯眯道:“宰相将军的闺女也拱得。”
小平安问啥叫拱啊?
满桌人哈哈大笑,沈红衣在桌子底下狠狠拧了李建昆一把,俏脸嫣红。
符巧娥眼里精光四溢,乐得合不拢嘴。
临近中午,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杂而不乱。
酒席并未安排任何座次,但是在年长者没落座之前,谁都没有先落座,老人们被大家不约而同推向更上首的坐席,无论是拄着龙头拐的老头,还是穿着跑絮棉衣的老太太。
大人们好像接力般搀扶着送过去。
火急火燎被批评过的熊孩子们,好奇打量着。
普遍没读过什么书的村民们,讲不出大道理,只是他们还是小孩时,大人是这样做的,于是他们觉得也应该要求自己的孩子这样做。
啪啪啪啪啪……
中午十二点,喜酒开席。
帮工端托盘的人,俱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腿脚利索,手上有劲,相比起弟弟妹妹更能抵挡美食的诱惑,另外各家父母也不在乎让他们吃点苦头。
餐桌旁,男人们杯觥交错,妇人们照顾着小娃娃大快朵颐,年轻后生们端菜搞服务。
和谐而美好。
李建昆和沈红衣倒是安排有座位,但是要不要无所谓,各端着酒水和饮料,从首桌开始敬酒。
饶是李建昆身后代喝小弟排成队,饶是负责倒酒的李小妹很鸡贼,三分之一的路程还没走完时,李建昆已经昏头转向。
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后,脚步踉跄,找不到北。
一路走完,勾搭着沈红衣的肩膀道:“山河啊,今天可是哥的喜酒,一定要吃好喝好!”
耳畔传来一嗓子:“送入洞房喽!”
有些人跟着笑起来,离得近的人皆表情古怪。
吆喝的人脱了一只鞋,单脚踩在椅子上,像个二大爷,环顾周遭,理直气壮道:“咋了,老子随过礼的!”
李大壮和建昆之间的龃龉,村子里人尽皆知,怎么化开的却是个谜。
有一说一,李大壮是个顶爱脸的人。
因为知道建昆在首都办过酒,小两口也早睡在一起,这回村子里没人手下留情,爱有多深,酒杯有多满,李建昆躺得很干脆,等他悠悠转醒时,窗外夜色朦胧。
“哎呀,我的烟花还没放!”
年轻就是好,几小时便酒意全消,重新生龙活虎。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来到门外,只见沿着村里的主干路,用竹竿撑起一排灯泡,晚上酒席继续,一点不讲究,中午的剩菜端上来照样吃得津津有味、热热闹闹,农村叫“除馊”。
离得近的酒桌就摆在老李家门前的土坪下方。
听到动静,大家纷纷昂头望去。
“哟,醒了。”
“没事吧建昆?”
“我说你这酒量不咋地啊,得练!”
“来来来,年轻人嘛,睡一觉还有啥事,下来继续。”
李建昆嘿嘿一笑,说我有事,要去放烟花。
“当村里没人啊,那帮小兔崽子惦记一整天了,你妹扒完一碗饭冲得飞快。”
这时,沈红衣捧着碗筷小跑过来,对撺掇李建昆下来喝酒的人,笑骂道:“我说各位大伯大叔,不带这样的,再怎么说也是大喜日子,你们好歹晚上给我留个能动的人行吗?”
哈哈哈哈!
“这姑娘能处。”
“才几天,都入乡随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