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奕的奏折中提出,要派遣光武新军的一部镇守在金鱼胡同的使馆区,这更是绝对不能行的败笔,不要说是在中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派遣本国军队驻扎在别国大使馆周围的先例,一旦计出于此,必定会惹起京中其他和中华交好的外国的不满,若是引发外交冲突,对于抗击英法入侵,便成大祸。
奕和荣禄的话诚然是谋国之言,但事后得知此事是奕向皇帝奏请的,荣禄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说话得罪了七爷。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登门请罪,奕这里因为奕的缘故,他也是经常往来的,但一到就知道事情不妙-:极熟的客,本来不须通报的,但门上却把他拦住了,说贝勒爷有交代,什么客来,都得先问一问他,见是不见?
等到门贴投了进去,门上很快有了回话,“不见!”而且连门贴都不肯收。这不仅仅是冷淡,简直就是绝交的表示了。荣禄自知不好,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的转身离去。
果然,奕心中非常恼怒,奕自问是他得罪不起的,便恨上了荣禄,不过荣禄任职在总署衙门,和他没有什么搭界处,也很难找到荣禄的错处,只好每每在皇帝面前说荣禄的坏话,偏偏荣禄少年有成,行事又经常是一派西洋作风,在衙门中不提,散班之后,换上西装,脑后拖着长辫,出入各国使馆,在京中蔚为一景,也给别人留下了攻讦的口实。这还不算,奕的福晋是兰妃叶赫那拉氏的妹子,进宫去见姐姐,也说及此事,兰妃虽不敢干政,但每每丈夫留宿房中,总要说上几句。
时间长了,皇帝耳中灌满了清流说荣禄的坏话,虽然心中很喜欢这个比年轻几岁的臣子,但公议也不可不顾忌,只好学以致用,将他远远的打发了出去,让他漂洋过海,先到美国,后到英国,各做了一任的驻各国公使衙门的次官,直到咸丰二十六年之后,才又将他调了回来。
回国之后,却并不让他在总署衙门任职,而是安排在了九门提督,从左翼长做起——这份职务让荣禄苦不堪言!他多年受西洋教育,又是在西方国家中生活过的,眼中所见,都是西洋各国相对更加宽松和自由的环境,眼见九门提督府内陈陈相因的陋习弊政,有心革除,又没有这样的能力;同流合污,却又怎也做不到;几次请旨,想请皇帝免了他的这份差事,皇帝始终不准。
一直到上一年的十月间,英瑞出缺,皇帝点了荣禄做九门提督,荣禄以为可以放手施为,开始在衙门内大开除弊之先,首先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是革除种种浮收,这是自从有内务府和九门提督两处衙门以后,沿袭数百年而下的吏员捞钱的最便捷之途,最多的时候,一项承办的差事,浮收就有实数的四五倍之多!
内务府一年所领的款项,多则千余万,少则八九百万,除了内帑之外,都是向户部支取,但这一笔款项的去向,户部只有应付之责,并无稽核之权;九门提督倒是有的,但历来承办差事的,伸手唯恐不够长,又岂会有所挑剔?因此巨额的款项除十之一二用于正途之外,其他的,都流进了主官司员的腰。
试举一例:到每一年的三大节,大内寝殿照例是要张彩棚,绸料取之内库,这一笔支出是不计算在内的,唯一计算的只有彩棚的结扎费,而每一座彩棚,一般报价都在八千两银子上下——而实际上,连这些数量的八分之一都用不到!其余之数,从来不曾有人提及,都不知道流向何方了。
第二件荣禄要做的差事,便是织呢局。
这本来是陕甘总督张亮基当年在任的时候经手兴建的,购买的是德国机器,合计四十余万两银子,连同开井、淘金、挖河机器在内,织呢机器二十张,每天工作五个时辰,可出呢二十匹(一百丈),引擎两个,一个是用来烘毛洗毛刷毛用的——洗毛有特殊的技艺,先用小便(这个不知道是何意,原文如此)洗一次,再用肥皂洗两次,连续三次洗过,毛色洁白。另外一台机器则是织呢用。
运行做了一年之后,工人的技术越发熟练,可出质地极好的毛呢,和哈喇呢样,还可以用来织洋毯,每制成一条长宽都是六尺的洋毯,作价只要一两五钱银子!但这样的好生意,竟然做不下去,因为这便夺了内务府各省织造的差事,最后轮番上书皇帝,更说动了肃顺,不得不停
张亮基回京述职,和奕谈及此事,难过的无可奈何!只是形势比人强,肃顺的威风无人可以轻捋,不过荣禄却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再有一件事,则是和前文所提及的董恂有关,他的汉学造诣非常深厚,任职总署,经常和各国仰慕中华文化的使节以文字唱和,在上一年的圣诞节前,他在和亨德逊的诗文往来中,有这样两句很犯忌讳的话,第一句是‘心怀双清,;第二句是‘天极神州,。后来为人举发,认为是‘谤讪圣朝,,几乎是又一场文字狱要上演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皇帝正在为胡小毛私自与敌媾和的事情大伤脑筋,连奕也梭巡不前,心中怜惜董恂的才情,又不大敢为他说话,最后还是荣禄出面,以‘中日和谈,正需英美从中斡旋,董恂与各国公使衙门上下交好,此次所撰诗文,更是为西洋圣诞节庆相贺,若是为文字忌讳,大加挞伐,只恐中外骇听,于日后不利。,为由,请求宽免。
皇帝很快采纳,传喻打了董恂二十板子,这件事就放了过去。经此一事,荣禄清直善言之名哄传九城,连肃顺也知道了。
荣禄在九门提督府衙门大行各处弊政的新法,弄得下属官员怨声载道——这种断人财路的勾当使他为所有人厌恨,但官不如管,他又是在自己的衙门中,因此,即便有立山等人深恨于他,也无可奈何;而在所属衙门中,下属司员对荣禄敬而远之,谁也不肯和他多说一句题外话,生怕因为他而遭了无妄之灾。
荣禄对这些人事不问也不理,管自忙着自己的差事,他在西洋多年,深知言语无凭,全要靠证据说话的道理,因此上任三月以来,暗中搜罗,自问一旦发作开来,朝局将为之丕然大变!
过年封衙期间,旁的衙门都可以休息,只有九门提督府是不能置公事在一旁而不去理会的,今天正好是荣禄当班,听人说衙门外街口有人争斗,带人赶了过来,不想却是鲍超和载几个。
第199节有意接纳(1)
第199节有意接纳
皇帝对几个儿子的管束最称严厉,每月除了内府支取的月规银子,就只能靠所担差事自有的一点俸禄,虽然从当年载滢的外家给他送上五万两银子之后,皇帝也明白,月规银子数额太少,不够孩子们花用,因此渐次增益的一点,终究还是杯水车薪;而载沚虽然也是阿哥,但论及圣眷,远不及他的二哥和五弟,甚至连老八载淳也比不过,担着一份兵部的闲差,每天无所事事,戋戋鹤俸,也根本不足以让他冲皇子的派头,好在有载滢和载滪时常周济,还能勉强支应;因此,只能靠他途帮衬一番了。
这件事就是和东瀛用兵有关。清军部队七月过海,到八月底的时候,冬衣就要从浙江和两江的织造衙门起运,但在起运之先,载沚动了一点歪脑筋,他奏请皇帝,仿效当年黑龙江前线用兵的旧例,由江苏和浙江的两省织造,奉旨办理五十万件丝绵小袄,估价代办,工款银子由两省藩库代垫,公文则由该衙门咨部之后,在东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起来,这两省都有靠海的码头,也很方便。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皇帝以为载沚长进了,还很是夸赞了他几句,随即降旨,着这两省即刻估价报来,得出的结果是每一件丝绵小袄造价在六两四钱四分银子,五十万件就是三百二十二万两整。
这样的数额是朝廷能够担负得起的,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准了奏请的数额,同时命两省织造衙门尽快选择工匠,快速着手,要赶到九月二十日之前,把第一批十五万件装载上船,先送往山形县的鹤冈府,发交兵士。
载沚的这段条陈,则是从两方面下手,首先说,丝绵小袄的造价中便有虚头,旨意刚刚颁下,工款尚未到达两省的织造衙门,二八折的回扣已经进了他的腰;这还不算,五十万件小袄,若是照旨意而行,自然是每一省二十五万件,但这只是往来文书上的公事,具体操作起来,就要看谁的手伸得长了!
两省织造一个叫连甲,一个叫余堃,都是旗人,其中余堃是接的立山的缺,做江苏织造,连甲却是肃顺保荐的,做浙江织造;这二人的来头虽然都很不小,但载沚利令智昏,一个人的帐都不买,在他想来,自己是皇子,肃顺、立山两个再强也是天家的奴才,这二人尚且如此,余堃、连甲之流何足挂齿?
因此毫不顾忌这二者的能力是否足够,唯财是举,把其中的大头给了余堃,连甲所得,不过十之三四。连甲进京向肃顺哭诉,肃顺大怒,一时间不好发作,只好把他叫来,耳提面命一番,又把他打发了回省到任。
载沚论才华不及几个兄弟远甚,眼里只盯着白花花的银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条:江苏织造衙门的能力远不及浙江,这还不必提浙江有一个胡雪岩在,他的阜康号几乎控制了中国超过七成的生熟丝的供应,得了肃顺的指点,连甲到省,即刻把胡雪岩叫来,将老中堂的话逐一拜托。要他尽量卡住运往江苏的生熟丝的数额,囤积居奇,不愁日后不能卖一个好价钱。
等到余堃拿到那么大数额的单子,才发现市面上的生熟丝的数额远远不敷使用,工期一下子延长,终于造成极为恶劣的结果——这还是东瀛和大清讯息不通,否则,只怕事情早已经败露了!话虽如此,载沚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走露出去,自己就要大倒其霉!
因此提心吊胆的过了几个月,却是一派水净鹅飞,从没有人追到他的头上,这才逐渐放下心来,故态复萌,不料正赶上门下的豪仆和鲍超街头冲突,惹来了荣禄。
荣禄心中不耻载沚纵仆行凶的举止,但皇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简单问了几句,点点头,向载沚呲牙一笑,“四爷,您看?”
载沚话说得漂亮,“仲华,我这几个奴才不懂事,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这做人主子的,没有二话!总之,今儿的事全凭你一言而决!”
荣禄笑眯眯的落地打千,动作很‘边式’,“有四爷这句话就行,”他转身走向鲍超,和他耳语了几句,又转了回来,“误会,鲍军门说了,一切都是误会!请四爷莫怪,至于说该打该罚,四爷太言重了。”
载沚点点头,心中还算满意,当下转身欲走,忽然想起军中冬装一事,又转了回来,“仲华,这几个,可是从东瀛军前奉皇阿玛的旨意回京的吗?”
“正是。为首的一个叫鲍超,字春霆,李少荃李大人回京之后,暂理南路军事。”
“国之勇士啊,可要亲近亲近。”载沚言不对心的说道,“仲华,不如这样,等一会儿你问问他们,可有什么事没有,若是没有,请到我的贝子府上,我做东,一来亲近;二来,也让我府中这几个不开眼的狗才,给列位壮士席前赔罪,你看可好?”
“怎么不好?四爷赏脸,他们还有个敢不接着的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年前进京,皇上还不及传见,朝廷典仪所在,不可违旨而行啊。”
“啊,是的,这是要紧的。”载沚点头,“那,就等开衙之后吧,再找个日子,我亲自宴请。”
荣禄一愣,心中不耻载沚,旁人不能过府,难道你就不能亲自到管驿拜望吗?可见全无诚意!当即无话,目载沚一行人远去,又向鲍超几个拱手一笑,“军门,列位大人,受惊了。”
鲍超很少进京,更不必提王煜等人了,也不明白面前这个面容白皙的中年男子是何人,更不知道他身担何职,“不敢,不敢。”鲍超问道,“老兄是?”
“在下荣禄,任职九门提督。”说完看几个人神情冷漠,也不以为忤,“鲍军门,这一次出管驿可是有事?不瞒诸位,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一步踏错,就有不测之祸;诸位要是信得过荣某人的话,尽管吩咐下来。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能?”
鲍超在军中呆的时间长了,和弟兄们说话办事从来是直来直往,最不会绕弯子,听荣禄这样说话,心中欢喜,“我们……想到刑部去探望一位同僚,不过不识得路……”
“可是胡军门?”
“正是!”鲍超问道,“您认得老胡?”
“倒无缘识荆,不过胡军门带兵转战福山城外,荡平日寇之举,荣某身在京畿,也早有耳闻了。”
鲍超更加欢喜,觉得京中人也不是都如载沚那般的混账,眼前这个荣禄,看起来就是很不错的嘛!“既然如此,就有劳荣老兄了。”
荣禄却不就此举步,而是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话是这样说,不过如今京中正在封衙,刑部那边值班的司员早早的都回家了。等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再带诸位去,可好?”
鲍超无奈,只得点头,“那好!就订明天。”他问,“我们怎么碰面?”
“各位从外省进京,道路难免不熟,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到管驿去结请诸位,如何?”
“那怎么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旁的不说,只是列位为国杀敌的壮举,就让荣某心向往之,总想着和军中好汉亲近一番,却不得机会,今儿天假其便,各位也不必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