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者两天,中日谈判难有寸进,甚至连要求赔偿的款项数额都未能谈及,于是皇帝知道,非自己出面不可了。
在他想来,老六很有才华,但总想在谈判桌前借助兵锋之威,彻底降服日本,为日后具体的赔偿和割地的细则打下基础,不料正落入日本人的毂中:伊藤博文同样是明治维新期间涌现出的杰出人士之一,这样的人言辞便给不在话下,更主要的是,政治经验丰富,并不在奕一下——甚至比奕更强,这是因为后者天潢贵胄,不比对方是从下层一级一级爬上来,对于这些争辩事经历得太多,也太有办法对付他!所以在谈判桌前,任由奕怎么说,对方就是不肯承认责任,也就把时间拖得越来越久了。
眼看着年关将近,京中也要进入一年一度的封衙期,日本人这样拖下去,等到来年,又要重新走一遍程序,凡此种种,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未知结局的谈判进程?因此,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他只说了几句,就摆手退朝了。
奕把精力全都放在谈判大事上,他也想到皇帝对自己办事不利很有不满,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多年之后重作冯妇,居然贵趾落贱地的一步跨进了总署衙门的大门!其时会议刚刚开始,四方与会者分别落座,还不及奕开言说话,门突然打开,一个消瘦的身影踏了进来,在靠近门边落座的容闳耳边说了几句话。
容闳这一次同样是列席会议,同时担任英语翻译,但中日的会谈打不开局面,亨德逊两个也很难插上嘴,他的差事自然也就闲了下来。这会儿听来人一说,离座而起,快步到了奕身侧,弯腰说道,“王爷,圣驾到了。”
奕霍然回头,容闳脸色沉重的点点头,“各位代表,我大清皇帝陛下拨冗到此,还望诸位原地不动,待我迎接圣驾之后,再来商谈。”说完看也不看日本人变色的脸庞,吩咐一声,“开中门,我等跪迎圣驾!”
等他出了议事堂,才发现载澧已经先一步带人进入,“见过王爷!”
“是你啊?圣驾何在?”
“正在后面,随后就到。”
“做你的差事去。”
“是!”载澧答应一声,大手一挥,御前侍卫、神机营和九门提督府的差员司役有条不紊的跑开,在御道上分成左右两队,担任值防;大门洞开处,一辆后挡车平稳的停在门口,六福跳下,扶着皇帝迈步下车,“臣等,叩见皇上!”
“免。”这一次到总署衙门来,是要办理正经事,皇帝着一身正装,头上戴大毛本色貂皮缎台冠,穿蓝江绸面染狐缣袍,貂皮黄面褂,腰间束金镶碧琊线纽带,穿青缎毡里皂靴。
奕偷偷看看,皇帝脸色如常,嘴角带着笑容,不是要为自己数日办差不力很生气的样子,“皇上若有事宣召,臣弟进宫便是。此处多有东西洋人,臣弟怕……”
“朕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皇帝笑着吩咐,“带路,朕亲自去听听日本人说什么?”
奕在前领着路,一直进到议事堂中,英美日三国的使者已经先一步起身肃立,待他进来,行了五鞠躬礼,“尊贵的大皇帝陛下,能够见到您是我们无比的荣幸。”
皇帝听得懂英文,但日语就不行了,听严复和奕说完,点点头,在中间唯一空余出来的一把椅子上落座,“老六,这议事堂中很有些凉意啊,是不是暖气不够?”
暖气是足够的,但议事堂面积非常大,在朝廷中的各处办事衙门中,和内阁明堂几乎不相上下,比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殿还要大上数围,再加上他突然到来,人走如飞,堂上中门大开,也带走了一大部分的温度。所以会觉得有些寒冷,“是,这是臣弟的错,臣弟这就……”
“不必啦,朕看,这样更好,冷一点,人的头脑也足够清楚。”皇帝摆摆手,示意道,“都坐吧,英美两国公使到京任职数年,却难得见上一面,说起来,此次天假其便,你们还要多多感谢日本人呢!”
亨德逊和亚历山大都能听懂中文,呲牙一笑,很是轻松随意的坐了下来。
伊藤博文几个也各自鞠躬落座,心中各自盘算着:也听太政大臣等人说起过这个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无限悲苦的中国皇帝,知道他最大的喜好就是不按照牌理出牌,以一国天子,竟然亲自到了谈判会场,不知道他这一次又能够说出什么话来呢?
奕几个人自然是没有座位的,在皇帝身后围城一个半圆,“朕这数日来,一直在听奕每日谈判完毕,进宫向朕禀奏两国使者为中日缘起一事,争论不休的经过;朕有些不明白,”他忽然回头,“老六,到现在为止,前方将士已经击毙和俘虏了多少日本军士了?”
奕立作答,“击毙日军士兵是,800人,俘虏10,650人。”
“就是嘛,死伤总数超过二十万,朕是不知道日本有多少百姓的,但即便再多,死了这么多人,终究是令人心疼和不舍的吧?”
伊藤博文有心答一句:所有死难将士,都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那样一来,就很可能激怒咸丰皇帝,他只要说一句,‘日本人都不心疼,朕还心疼什么?,便可能停止这一次的谈判!若是那样的话,己方的损失就太大了。因此沉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朕眼见日本军民死伤惨重,这才法外开恩,命兵士暂缓行动,准予贵国遣使西来,共商和平大计。但现在看来,贵国似乎完全误会了朕和我大清百姓的隆情厚意?纠结于蝇营狗苟的小节之事,始终不肯放过,未免令人齿冷!”
伊藤博文缓缓起身,向他鞠了一个躬,“大皇帝陛下的话,鄙人完全赞同,但事关战争起因,我方海军全灭,更有无数百姓死于兵燹,我受我国天皇陛下所派,到中国来,正是为了寻求一个完全的解答,即这一次贵我两国之间爆发如此令人心痛的战事,责任到底在何方!贵国人常说,名正言顺。若是不能先正名的话,则所有一切争论,全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中国宋代有司马光言:‘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他说,“在此之前,谈判进行迁延时日,实非我心所愿,还请大皇帝陛下容纳。”
“你说的话,似是而非。
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则不对。”
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忍气互望,“那,请大皇帝陛下指正。”
皇帝脸上的笑容无比浓郁,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似的,但说出的话来,却没有丝毫好笑,“指点你嘛,那就不必了,不过朕立言之基,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如今我大清比你强,所以,你要听我的!”
伊藤博文不等翻译,立刻变了脸色,“如果照大皇帝陛下这样的说话,便是以强欺弱了?”
“正是!”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用力点头,“正如贵使所说,以强欺弱四字而已!”
伊藤博文真想不顾一切的转身离去,可是,谈判破裂的责任是他担负不起的,这关系到数以千万计的国民啊!“久闻中华上国,孔孟传世,以礼字尽待世人,今日一见,倒似乎……”
“似乎什么?似乎完全摒弃先民所留,改为以暴易暴吗?真是笑话!我大清礼仪典籍,流传万世不灭,但也要区分所处对象;便如同先皇考二十年,受尽英人欺凌,乃有《江陵条约》之签订,难道照贵使的意思,要我天朝不修武备,全以诗书教化不惜万里跨海而来的英国人吗?”
“……再说尔之东瀛,不照样是在黑船事件之后,眼见国势孱弱,乃有攘夷尊王、奋发图强之说?难道这和贵国的前人所行之国策,就没有抵触?”
“我国施政,本是为图自强,并无侵犯友邻之意。”
“废话!难道西乡从道不是贵国官员?”
“那是他一己之行,和敝国政府无关。”
“这也只是你一家之言,用之东瀛国内,朕管不着,但用诸谈判,则断然不能成理!”
伊藤博文想了想,“大皇帝陛下,能否容外臣和同僚商议几句?”
“可以。”
伊藤博文从座位上转过身子,和大隈重信、岩仓具视两个耳语几句,别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看三个人脸色发白,语速飞快,料想是有些慌了手脚——大隈重信之意是直接退出会谈,转头回国,准备兵力,到来年和清军决一死战;但岩仓具视反对,谈判破裂,不知道中国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中国的皇帝在国家的统治力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可以比拟的。十几年前,就曾经上演过在零下四五十度的环境下,派部队千里奔袭俄军敌后总部的戏码,眼下日本虽冷,但绝对冷不过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要是他一道旨意传到军前,只怕自己这一行人还未及到家,中国军队就已经杀到家门口了!这个险绝对冒不得。
两个副使意见不能统一,只能有伊藤博文来决断,他考虑了一会儿,又坐正的身体,“对不起,大皇帝陛下,我们耽误太多时间了。”
“朕等得起。”皇帝一脸和煦的微笑,“看来,贵使先生已经拿定办法了?”
“是。”伊藤博文说道,“但在这之前,我想请问大皇帝陛下,您刚才所言,实力强盛,便可任意欺凌弱小之语,可是贵大清中国日后的国策?”
第193节会谈开始(5)
第193节会谈开始(5)
“你的话有很大的漏洞,”皇帝冷笑着说,“朕从来没有说过,倚仗自己国家强盛,便可以任意欺凌弱小;若是我大清有人这样说话,朕便第一个要杀了他的头!但朕不会责怪你这种故意曲解朕意的说话,因为你是日本人,不过,你虽是外臣,言语之中故意对朕不恭,朕也不能不处罚你。这笔账,就记在你国家的头上吧。”
伊藤博文不想他竟然这么蛮横,认真想想自己的说话,确实有了点错漏,“这……,这……”他愣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大皇帝陛下……如此迁怒于人……让外臣很觉得遗憾。”
皇帝冷笑,讷讷的说道,“不必说这些话,朕可以告诉你们,要求贵国赔偿、割地的条款早已经拟定,尔等只要带着我大清的条件回国,着你家主子用玺即可!”他站了起来,又再说道,“朕刚才忘记说了,朕已经降旨前军,期限定于明年的二月二十一日,在此一日之前,若是没有更新的旨意传喻军中的话,就即刻展开攻击——这一次的攻击一旦开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列位不可自误!”
说完这几句话,他转身向外,奕自然跟了出去,“皇上?”
“怎么?”
“要求日本割地等各款,虽是臣弟等奉皇上上谕所拟,但臣弟怕,日本人有玉碎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