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叹息一声,把自己到肃顺府上求助却为他婉拒的经过说了。载滢面色发冷,“他……不肯答应?”
“鸿章以为,亭公年岁越长,锐气愈销……“
载滢半晌沉默,忽的笑了一下,“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由着他吧。”
李鸿章赔笑几声,但从载滢眉梢向上挑起的小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于肃顺在这件事上的袖手不管,显然的动了怒气!
十二月十日,日本人终于到京了。正使是伊藤博文,副使有大隈重信、岩仓具视等几个。这一次的和谈非比寻常,不但因为战事越来越对日本不利——奕山新任指挥的北路军穿省过县,连续拿下山形县首府山形之后兵锋不停,南下进入福岛县,连克首府福岛、二本松一路杀到县内第一重镇的郡山,才停了下来。
福岛县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虽然从陆路还和东京有很远的距离,但县内的相马、原町、浪江、富冈、广野甚至磐城都是良好的海港,一旦大清海军从这里取得突破,顺海途南下的话,沿路上的茨城县、千叶县根本无险可守,一旦到了这样的地步的话,则日本东京就危在旦夕了。
因此,天皇明知道这一次和谈是中国人不怀好意之举放一个钓钩让自己吞,也只得忍着疼,咬住不放口了。但在伊藤博文出发之前,在日本的御前会议上,君臣也商讨了各种应对之策,众人提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自然是要中国人退兵,仍旧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但考究咸丰皇帝的脾性,只要自己方面肯于拿钱出来作为赔偿,也未必是做不到。
中策是通过西洋各国的调停和劝说,更主要的是,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和中国人讨价还价,达到使中国人的部队停驻在现有区域,最后完成上策所希冀的,逐一退兵的目的;最后是下策,即谈判最终破裂,双方战事在休整几个月的寒冬季节之后,重新开始——有了这几个月的缓冲,国内应该能够紧急组建起全新的师团部队,在战场上未必没有和中国人一拼的本钱。
至于战争款项的赔偿,日本天皇琢磨了很久,国内因为战事的影响,百业凋敝,物价飞涨,能够拿出来的钱戋戋之数,想来中国人也绝对不会看上眼,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找中国人要赔偿!”
“诶?”伊藤博文一愣,他几乎笑出声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反过头去找中国人要钱?“陛下,您是说,找他们要赔偿?”
“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应该的吗?”大隈重信接替明治天皇的话开口,“我日本有三十四艘战舰或者被中国击沉、击伤,皇国海军士兵伤亡超过五万,这么多的帝国儿郎的生命,陛下十余年励精图治的苦心造诣,就这样葬送在万顷碧波之下,难道不应该向中国人要回一些赔偿吗?”
伊藤博文不以为然,胜者书写历史,现在南北两路同时遭受清军的围困,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赵间信盛和高月伸之的部队虽然还在神户城和福知山一线坚持,但任何人都知道,他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一旦失利,从明治二十一年起组建的六处镇台的四支就算是全部报销,唯有剩下的两支部队还要拱卫东京—保卫皇都就靠着两个正规满员师团了,是万万不能调动的。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要说什么蠢话?”伊藤博文怒斥一声,双手一撑,身体转动,变成面向天皇,“陛下,就是为了有大隈重信、西乡隆盛之流,方才有今日之祸!请陛下明鉴。”
岩仓具视也在一边向大隈重信发起质问,“大臣阁下,难道您忘记了吗?在大阪的时候,就因为您的管束不力,才使西乡隆盛违令出海,难道您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大隈重信有苦自知,他是大藏大臣,相当于大清的户部尚书,掌管一国财政经过这七八个月来的海战、陆战,国家的财政已经到了解体的边缘,不要说其他,就是如他、伊藤博文等人的俸飨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没奈何天皇只得一再向西洋各国借款维持军力;但在海战刚刚结束的时候还好,等到清军登陆,攻克日本本土的战斗势如破竹,各国也见识到了中国人兵锋的威力,知道照这样下去,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彻底打下日本这会儿借出去的钱,完全等于扔到太平洋中,因此,不但筹款不成,反而多了很多讨偾的,要求把前期借与的银子尽快还来;好在两造间有合同,大隈重信还能以合同规定的还款期限未至而拖延。但要想借钱,却是怎么也借不到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在再向中国赔款的话,不要说本来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万万挡不住中国人的狮子大开口,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以退为进的办法,他明知道中国人不会同意,但不想还不及开始谈判,在御前会商的时候,就为同僚驳斥了。
“行了。”明治天皇摆摆手,制止了大臣们的争吵,“西乡隆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他这样说道,“至于对中国的谈判,朕以为还是要如大藏大臣阁下所说的,一方面请求西方各国调停;一方面和中国人提出军费赔偿办法。即便他们不同意的话,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争取拖得越久越好!”
伊藤博文一行人进京乘坐的是美国的迈尔斯号,是一艘三千七百吨的商船,抚今追昔伊藤博文心中好不难过!当年的时候,他也曾经到访过中国,当时乘坐的还是观光号,那艘船论及吨位还不及迈尔斯号,但毕竟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而现在,能够开得动的,吨位是四位数以上的船都被国家征用,参加到了对中国的海战中,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的被俘虏,或者被炸沉到海底了,堂堂的日本帝国,连一艘像样的商船都找不出来!
这一艘商船是美国斯坦利船务公司制造的,这家公司和日本的各处造船厂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关系,但一念及此,伊藤博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狐疑:在初初收到驻日英国公使的公函,是受中国人的托请,要求日本政府派人到中国的北京去,参与和平谈判。
记得当时自己接到天皇的命令,将这件事重重的拜托英美两国,希望他们从中调停,一旦战事休止,日本必有重报——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款项,就是在横须贺、神户、大阪、长崎等由北至南的各地海港城市,两国的货物税额减少三分之二!
这虽然是饮鸩止渴,而且受到大隈重信的严厉反对,但在天皇的支持下,还是被强迫通过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异常:英美两国公使对他提出的条件始终不肯表态,只是说要等待国内的政令——这自然也是应有之义,但伊藤博文久经宦海,感觉到这其中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内情!旁的不提,只是在得到两国提出的条件在政务堂获得通过之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而对于日本请求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希望两国在舆论干涉之外,能够派遣兵舰到港的要求,更是不置一词。
伊藤博文一时间还不以为这两个素称友好的国家会在暗中和中国达成什么协议,毕竟日期紧迫,公务太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考虑,便急匆匆的登船西来了。
在天津下船,直隶总督刘坤一遣天津知府高心燮到港迎接,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也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可以说,安排日本人登车直奔北京。
进京已经是十二月初十的下午,中国方面的接待倒还客气,以总署衙门日本股帮办大臣志颜负责,把一行人安排在管驿中,交待了几句话,告诉伊藤博文等人,十二月十一日早上的巳时,在总署衙门正式开始有中日英美四国共同参加的谈判会议,随即告辞,进宫复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辰时刚过,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署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奕早早的就到了,这天是由他主持会议,与议的有礼王世铎、奕、容闳、志颜等总署衙门的大臣、司员;以及新加了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立山、刑部尚书绍祺、工部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本来还有一个总理大臣是鸿胪寺正卿#阝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上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阝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早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谁都知道,这一次的会谈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够拿得下来的,距离每年的封衙期没有几天了,便是连奕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但却不是为此,而是为了皇帝的话:他要亲自到场参与会谈!
皇帝的脾气奕太熟悉了,当年就曾经以甘子义为化名,参与到对日谈判中,闹出了很大的麻烦,这一次居然还要再来?只得以两国交恶,一旦日本来使有心怀不轨之举,便是把日本变作尸山血海也万难挽回为由,始终不肯答应。
皇帝不同意,“朕又不是天天去,偶尔走上一遭,日本人又不知道朕几时会去,且不必提每次会谈之前,双方的与会者都要进行严格的搜查——难道你们只是以为朕会去的时候,才要检查吗?”
第189节 会谈开始(1)
“这,倒也不是。但事关国体,臣弟以为,检索一事…,
“不行!一定要进行!”皇帝没有想到奕竟然连这样的大事都忽略了,“各国洋人不提,我大清此次与会者,都是朝廷的宝贝,万一给日本人伤了怎么办?一定要检查,仔细的检查!日本人不同意就让他们滚蛋!”说罢转头,“奕?”
“奴才在。”奕是辅国公绵性长子,当年也在同文馆学习过,他生得很清秀,面目殊为不恶,年轻的时候和咸丰皇帝有几分相似,而且在同文馆多年,学得一口相当好的日语。但咸丰初叶,中国和日本的交往不多,也没有他什么用武之地,多年来无香无臭,因为是宗室,在总署衙门中积资升为日本股帮办大臣,这一次也是与会者之一。听见皇帝叫到他的名字,赶忙膝行两步到了御座前碰头。
“这一次谈判,虽然不比绿营将士为国厮杀,流血挣命,但两国言语争锋,丝毫不可有半点舛误之处。你要是自问不能做到忠实准确四字,就及早和朕回奏;要是因为你的翻译,出了什么岔子,你仔细想想,有几个头能让朕杀的?”
“是!”奕大声答说,“奴才敢不认真办差,将列位大人的话通顺流畅,转述异邦?”
“那就是最好不过。”皇帝又问道,“日文翻译是奕,英文翻译呢?又是谁?”
“回皇上话,英文翻译是咸丰十九年,皇上东巡之时,有幸觐见圣驾的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的严宗光。”
皇帝偏头想了想,“就是那个亲自动手做了六分仪的?”
“圣记无错,正是此子。”
“他不是海军学院的人吗?怎么到总署衙门去了?”
“回皇上话,这其中有个缘故,严宗光在海军学院学习驾驶专业,咸丰二十年以优等成绩毕业。后被被公派到英国留学,入普茨茅斯大学,后转到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回国之后,臣弟看他人才尚称可用,便将其调至所属衙门了。之后严某人改名复。
沿用至今。”
“严复?”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原来是他啊?朕看过他的文字,……”一句话出口,他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严复固然是翻译大家,所创的‘信达雅,三字为后世翻译人视作铁律,但那是在民国前后的事情,现在还谈不到,又说什么‘看过他的文字,了?
但奕却没有留心,以为他说的是严复在职上撰拟的奏折,并未在意。“是,严复在英留学多年,西语纯熟,用之此次会商国事,正是恰如其分。”
皇帝点点头,继续说道,“本来,朕想让二阿哥参与其中,但他几番奔波,身子骨怕支撑不住,便免了他的差事;载,你要多多用心,把你二哥的差事也担负起来,为你六叔腾腾空闲,明白吗?”
“是。”载沉默寡言,本来是派了他和载滢一起参与这一次的谈判的,但因为皇帝的一道旨意,免去了后者的差事,表面上的理由是体恤儿子,但内情无人不知。这让载和载兄弟两个喜不自胜,但载终究忠厚得多,总觉得弃用二哥,有些说不过去。听完父亲的话,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了,“皇阿玛……,儿子有下情上达。”
“你想说什么?”
“皇阿玛,二阿哥载滢学识远在儿子之上,本年八月间奉旨劳军,更是卓有功绩,此次与日会商,若是能得二阿哥助力,必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兵法要义。儿子请旨,着二哥也加入其中,同参国事。”
“照你这样说,其他人就都成了摆设?包括你六叔他们?少了一个载滢,此事就做不成了?”
“儿子不敢,儿子不敢!”载吓得连连碰头,口称有罪不止。
皇帝心中又是好笑,又举得欣慰,载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宽厚,只是有些过于宽厚了,甚至对身边的人也太多妇人之仁,要不是载、载兄弟两个在,他未必不是更好的人选!抬头向下看去,奕正低下头去,似乎不愿意就这兄弟两个之间的事情表态。这让他幽幽叹息,连老六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了!“听你这样说,倒似乎朕让载滢回府休养,是有意苛责他了?什么叫卓有功绩,难道他是有错,要用往日功劳相互抵消吗?不要说他没有功绩,便是有,真有了错处,准不准他抵消,还在朕两可之间呢!”
载更害怕了,吓得撞头之声咚咚不绝,这一次,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儿子……胡言乱语,……皇阿玛恕罪,恕罪!”
“他的事自然有他承担,你少自作聪明。”皇帝斥责不断,直到看见儿子满脸是泪,这才止住了嘴巴中的训教。
奕一直在旁边站立听着,这会儿看这父子君臣两个的说话告一段落,忽然上前一步,“皇上,臣弟以为,五阿哥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语,倒也贴切若是能够以谈判之法解决两国征战事,岂不也是合乎皇上‘天地大德在生,的圣训?故而臣弟想,要让东瀛小国在谈判桌前俯首低头,宜乎选在前线军中,于两国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