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大办海军是圣上的主意,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怎么会?”
“东瀛用兵,不足半年,银子已经水一般的淌了出去,前数日见到翁同龢,听他说,数十年积攒的家当,如今都快见底儿了。”
盛昱一惊,“花了这么多吗?”
立山苦笑点头,“咱们这位主儿啊!”
盛昱识趣的不再多问,“如今总算兵事休止,只看两国和谈进展了。”
第186节 身后之名
第186节身后之名
盛昱看看时已近午,命人准备,在正厅安席,主客三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成鼎峙之势,无上下之分,谈的自然是闲话,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不知怎么,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说起来,也算是左季高自取其辱——。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日本悍然入侵台湾,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用兵东瀛,分南北两路,在左宗棠想来,李鸿章以闽浙总督做南路军统帅,自己身为辽宁巡抚,虽不是翰苑出身,但论及胸中所学,犹胜于他,因此,自己做一个北路军统帅,总不会是很大的问题;不想朝廷选了朱洪章,令他好生不快:朱焕文一介武夫,懂得什么兵事了?于朝廷的政令,他还不敢过于有所妄议,而且很快的,朝廷派他接任李鸿章的遗缺,做了闽浙总督。
这更让左宗棠不快,天下那么多督抚,做哪里的不好?偏偏让自己接李鸿章的遗缺?难道李鸿章还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好基业吗?这样的话传到李鸿章耳朵中,自然要想办法有所行动,等到海战正式结束,皇帝点了刘铭传为福建巡抚兼任剿贼大臣,过海赴台,专司办理剿灭西乡隆盛的数千登岛日军之事,战事进展得非常顺利,这是因为西乡隆盛自知为祖国惹下滔天大罪,不等清军来到,就先一步剖腹自杀了。
或抓或杀了日本士兵,岛内南部地区为之一靖,外患将息而内争渐起,首先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段时间中,他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浚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奕得报大怒。海战刚刚结束,皇帝心气儿正盛,要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日本的威胁,可谓是处处都要花钱,而日军登岛时日毕竟很短,而且因为人数的限制,也不可能对岛上造成很大的伤害,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找朝廷要钱?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浚,查明两省藩库,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圣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这一招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听候查办”,这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侍郎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上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浙江、福建两省的巡抚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重臣之一,皇帝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官文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拟定谥号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
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李鸿藻、宝鋆、阎敬铭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皇帝觉得‘忠’字很好,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真实历史中左宗棠的谥号是什么,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施政辽宁,又平定南国之功的好字眼?
拟定谥号从来是内阁的执掌,奕都不大懂,就更不必提肃顺了,便说道,“皇上,李鸿藻和阎敬铭记得掌故多,请皇上问他们吧?”
“李鸿藻,”皇帝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皇上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上圣裁。”
这一下皇帝想起来了,历史中,左宗棠死后,朝廷给的谥号就是一个‘襄’字,“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他问说,“朕只记得洪承畴与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上,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上。就谥文襄吧!”皇帝又问:“左宗棠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奕回奏了:“上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旨,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皇帝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决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交部吧,听听大家的意思,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第187节 负荆请罪(1)
第187节负荆请罪(1)
载滢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李鸿章的一番奏答,自己无端为皇上所厌恨,几次请安的时候想在父亲面前说话,都被他冷冰冰的挡了回去,这更让他心中发凉,反而是载滪、载沚兄弟两个嘴上不说,眼角带笑的样子,更是让人胸口发堵,精神萎靡。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帝皇之威的森严,原来没有了皇帝的重视,自己什么都不是!但眼下自索无解,父亲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只能稍待来日了。
李鸿章深感二阿哥为自己所累,招帖上门,欲行赔罪,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贝子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病了?不要紧吧?”
“只是受了点儿寒。”
“那更得瞧瞧了。”李鸿章说:“你跟贝子爷回,请他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我家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中堂换了便衣,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祥贝子府的大厅上换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上楼。载滢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少荃,不必多礼,请到楼上说话。”
延请到楼上,让李鸿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上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三原城中一别,匆匆数月,爷的精神倒还好。比上一次见的时候清减了些。”
李鸿章说道,“爷……”
“少荃,你也不必多想,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能想得开的。”载滢是无可奈何的口吻,“说起来,这十余年来,我也该到了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了。”
话中透着浓重的牢骚意味,李鸿章很不以为然,哪有受这样一点蹉跌就灰心冷意的?但眼下不宜直言,“贝子爷,鸿章想来,此事不妨求求宫内?”
“你是说,我母妃?”载滢笑着摇摇头,“你当我没有想过吗?上一次去给额娘请早安的时候……哎!”他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于是李鸿章知道,这母子二人也有所不愉,但又很觉得奇怪,儿子无端被责,做人母亲的如何放心得下?佳贵妃据自己知道,是皇上宠妃之一,除了皇后就要数到她,怎么会袖手不管呢?
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载滢换了个话题:“幼樵的伤病怎么样了?”
“已见大好,皇上专门降旨,把黄宽从天津征调而来,说来也是难为了他,不久前刚刚为成祥之事奔波过一次,回津不久,又受了一番雨雪载途之苦。”
“若是论外科,还是西医好。”载滢说道,“幼樵难得;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论才气还要数幼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