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到来,奕訢等人自然就只能站在一旁。这一次奕訢携福晋进园子,一来是抱着已经命名的嫡子给祖母享一番含饴弄孙之乐;二来,奕訢自从今年三月间被皇帝发回到上书房读书,心中总想和皇帝见上一面,自呈乌私之忱。
清朝宫规整肃,后妃与外臣隔绝一方,虽至亲骨肉也难得相见,一般只是在‘三大节’的时候,大臣在慈宁宫外请安、朝贺,却并无接见之礼。不过移驾到圆明园中,这方面的要求就不是特别严格了。
“太妃可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用过了。”太妃满面带笑的点点头:“皇帝呢?也用过了吗?”
“是!我也已经用过了。”皇帝轻笑着望向太妃怀中的婴儿:“太妃,我来抱抱他吧?”
太妃含笑点头,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嬷嬷,抱到皇帝身前:“唔,还记得我吗?”皇帝的眼神中满是爱怜之色,伸出手逗弄着婴儿红嘟嘟的脸蛋儿:“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喂?你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
年轻的皇帝居然会这样说话,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嘻嘻!”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笑声一过,她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失仪!”
皇帝转脸看过去,正是坐在恭王福晋身边的那个宫装命妇:“你是?”
“皇上,这位是和承恩公的侧福晋,进宫来给太妃请安的。”
皇帝想了一下,才明白来的人是谁:和承恩公是指和世泰,嘉庆十八年封的爵位,他是道光二十九年薨逝的孝和睿皇太后的亲弟弟,姓钮钴禄氏。
嘉庆帝死在热河避暑山庄,当时的事情非常麻烦,几乎引起一场极大的政潮!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嘉庆帝巡狩热河,七月二十四日到了目的地,当天就觉得不舒服,七月二十五日凌晨骤然薨逝(现在看来,大约是心脏或者脑部的突发病患)。皇帝从感觉不舒服到晏驾,只有两天的时间,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弄得随扈的大臣一片慌乱。而且更要命的是,盛放万千至重的传位诏书的鐍匣并没有放在紫禁城正大光明殿的匾额之后,而是交由一个嘉庆帝最信任的太监掌管。这个太监跟随在嘉庆帝身边多年,偏生这一次随皇帝巡狩,病在了半路上。
旻宁(就是道光帝)是皇次子,同时也是在世的皇长子,一面命人取来鐍匣,一边命人回北京报丧。这中间就出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旻宁是嘉庆帝元妃喜他腊氏所生,早已经亡故,而现在的皇后是钮钴禄氏。她的亲生儿子就是皇三子绵恺和皇四子绵恞,绵恺就罢了,绵恞却是很得嘉庆帝喜爱的一个皇子。
若是钮钴禄氏真的有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位的话,旻宁身在热河,虽然有大行皇帝遗诏和随扈的军机大臣辅佐,两下里为皇位争抢起来,绝对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不过皇后钮钴禄氏真正是女中豪杰。在没有接到大行皇帝遗诏的前提下,她先一步下发了懿旨。内容是这样的:皇次子仁孝聪睿,英武端醇,现随行在,自当上膺付托,抚驭黎元,但恐仓促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喻,而皇次子秉性谦冲,素所深知,为此特降懿旨,传喻留京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这样一份事先抢占了制高点的懿旨,把那些有心通过推举皇四子继位的大臣的心头热火全都浇灭了!待到旻宁扶榇返京,有了这样的缘故,对这位庶母三十年如一日,晨昏定省,孝顺得不得了,了不得。直到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皇太后薨逝,道光帝一来是因为年老体衰,二来是因为悲伤过度,也一瞑不视了。
道光帝不但对这位庶母孝敬有加,对她的家人也是一再提拔,年节赏赍也从来是第一份的。和世泰和他的这个女中豪杰的姐姐完全不能相比,虽然道光帝念及前情,给了他‘紫禁城骑马’的殊恩,但是和世泰自家知道自家事,百无一用之人,也不上朝,每年干领一份俸享,在府中吃酒作乐。在辈分上来说,他算是道光帝的舅舅,不过两个人的年纪相差很少,今年也已经有六十五岁了。而跪在皇帝面前的,就是他的侧福晋。
“起来吧。”皇帝把婴儿递还给恭王福晋,凝神仔细的打量着下跪的女子:承恩公的这位侧福晋生得极美,却不是那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就容易生出亲近之心的甜媚,让年轻的天子心中一动,有点羞涩,有点畏缩,又有点好奇的侧过眼眸,嘴里问了一句:“你,是和公爷的侧福晋?”
“是!奴才金佳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姓金佳氏的女子跪在地上,声音中也是一片甜腻腻的:“奴才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皇帝没有理她的话,自顾自的又问了一句:“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回皇上话,奴才本是汉人,入府于归之后,蒙老爷恩典,给奴才抬了旗。”
“哦,你起来说话。”
“是。”金佳氏答应一声,顺势欲起。也是该当有事,她穿着旗袍,脚下踩着花盆底,又跪了好大一会儿,双腿酸麻,起身之际一个站立不稳,竟然扑到了皇帝的怀里!
事起肘腋,皇帝下意识的双臂前伸,将个软玉温香的躯体抱了满怀!“啊!”五福堂中众人全都愣住了。
只是片刻之间,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却觉得过了很久似的,鼻管中冲入一阵甜香,让人觉得心中怦怦直跳,温热的躯体带着丝丝颤抖,她在害怕吗?
就在这一瞬间,金佳氏赶忙挣脱开皇帝的怀抱,带着哭腔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心中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不舍!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奕訢夫妇,太妃,祯嫔,兰常在,还有太妃身边的内侍,宫婢,负责照料,抚养孩子的嬷嬷们,都瞪眼张口,一副呆若木鸡的可笑景况,“算了!古人尚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训言,你也不是故意冲撞,嗯……起来吧,你,起来说话。”几句话说得凌乱不堪,和他平时谈笑自若大异其趣,可见心中也是一片慌乱。
这一次,有人过来扶持,将金佳氏搀扶了起来。女子眼眸中带着晶莹的泪花,向皇帝梭了一眼,偏巧,皇帝也正在向她看来,二人目光相碰触,都赶忙避开了。
第123节 英使南来(1)
四月初八浴佛节,寓意是江南进到了初夏梅雨季节,连菩萨也给热得要洗澡了。京中当然未必有那么热,不过浴佛节却是流传了下来:礼部提前请旨,将大内所存的蜂蜜,加上诸王贡献的蜂蜜倒在一个硕大的黄磁浴池内,加清水搅匀,然后从坤宁宫请出佛亭,放置在浴池中,洗净之后,下面放上新的棉垫座,安放其上,仍旧请回到坤宁宫。
坤宁宫本来是皇后居所,不过清行‘祀于寝’的古制,紫禁城中旁的殿阁一照前朝,只有一个坤宁宫是例外。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市‘砂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
一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一个‘坎’字型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特大号儿的铁锅,每口锅都可煮一整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宫门一开,首先进来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因为这样的缘故,坤宁宫除了冲龄天子即位之后,要以天子之尊迎娶皇后——迎娶之后的第一晚是在坤宁宫休息——之外,其他的时候,都是不住人的——也住不了人——只用来作为祭祀之用。
本来这等祭祀的行礼都应该是帝后亲临,不过时间流逝,这些都成了虚文,除了大祭之外,都是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孙瑞珍完成了浴佛的步骤,回园子交旨,正好,皇帝今天为英人进京之事在九洲清宴叫大起,内阁,军机,御前大臣六部堂官悉数到齐:“两广总督徐广缙上折子说,英夷已于三月二十日乘船北上投递公文,为上一年之事赴津商讨。想来不日即可抵津。今儿个叫大起,我们君臣几个议一议这件事。你们看,应该派谁去天津?”
“上一年朝廷派礼尚,户部曾大人,督察院沈大人赴江宁办差,很是妥帖。臣以为,应当还派这三人前往。想来定能完成使命,以解圣上忧烦。”
“他们三个人上一年的差事做得不错。不过,曾国藩在户部的差事很繁重,沈淮嘛,朕知道他前一阵子闹了一场大病,若是再让他这样的奔波劳累,心中很是不忍。还是另外选派旁的人吧。而且朕想,这一次招英夷进京,事关重大,看两广和两江上的折子,这一次是从英国本土派来的外相巴麦尊的特别助理奥尔德·伯明翰勋爵领衔,会同上一年来江宁的文翰,阿利图等人。可见英人于这一次的会商还是很重视哩!”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康熙五彩明黄盖碗茶杯,打开来喝了一口,这才继续了下去:“英人此次来,除了一些琐碎之事都要事先与之沟通过之外,怕还又会有一番口舌之争,所以朕想,找一个年级轻一点的去。你们说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殿中一片宁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搭腔。
皇帝的心思瞒不过朝中众人。上一次孙瑞珍等人出京办差,有传闻说,皇帝在临行之前给了曾国藩密旨,准许他在双方为礼法纠结,势不可解的时候便宜行事。不过这件事只是人云亦云,这份旨意从来没有归档,当时也没有看见曾国藩拿出这样的一封手谕,很多人就抱有怀疑的态度。
此番英夷再来,京中那些开口‘人心’,闭口‘义理’的卫道之士们,都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让英夷进京,心中都认为此举很是不妥,只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过多的妄言。
旁的人不敢陈言,杜受田身为帝师,却是有话要说的:“皇上,老臣有话要说。”
杜受田在新君登基之后,加了文华殿大学士的头衔,不过皇帝知道他一生都做的是教化之事,于政务,尤其是对自己要推行的新政从来都是不大通、更不以为然的。便让他和卓秉恬一般,做了上书房的总师傅,或者就是外放,例如上一年命他出京去探查山东、河南的河道、水利工程。就是怕他在自己的面前讲什么‘圣人之道’,什么‘敬天法祖’之类的话,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老人对皇帝的这种内心已有成议的决断也是颇有微词。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偶有召见,皇帝问及政务也更多的是像是在询问军机处的口吻,而不是当年那种商榷语气。让他陈述意见,很是带着一些考问的意味,这就让他不得不很慎重的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刻就会有影响,如果与军机处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以为他是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处的权柄,倘或有这样的情形,必遭大忌。这是杜受田极力避免的。
还好的是,师弟两个见面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是放他的外任,免去了他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感。
这一次难得的越众而出,皇帝不能阻拦,苦笑着点点头:“杜师傅有话请说,起来说话。”
“多谢皇上。”杜受田慢悠悠的从丹陛下爬起身来,说道:“皇上,臣自上年返京以来,欣见皇上从政以来推行新政,盐漕二政皆为利国利民之方,九州黎庶无不为我皇上英明神武而欢喜莫名。只是,邀请英夷进京之事,臣深以为不可!”
“是吗?”皇帝的脸上照旧带着笑容,语气却并不像刚才那般和煦了:“为什么不可?”
“《礼记》有载: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又有《毂梁传》有云:大夫无境外之交,束修之馈!”杜受田继续说道:“英人性情反复狡猾,先帝年间为鸦片之利受损竟然以武力相迫,纯为彼邦不通教化、不识典章之故。是而臣以为,当派遣有司,晓谕规劝英使,令其挂帆南驶,自回便了。”
“杜师傅的话朕不明白。你说英人性情反复,可有实据?”
第124节 英使南来(2)
“是。英人上一年在江宁会商之时说过,当于本年六月间北上,而现在不过四月,……”
“杜师傅,您不知道,英人与我天朝的计时是不一样的。他们用的是阳历,而我们用的是阴历。若是按照他们的算法说起来,今天也已经是五月初,在路上耽搁几天,到天津的时候,大约也就到六月间了。这,应该算不上是性情狡猾吧?”
皇帝给他大约的解释了几句,又说;“至于您刚才说到的,鸦片之事,朕正想在这一次英使觐见的时候彻底断绝鸦片进口。朕知道,从先皇季年起,鸦片流入我国日益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