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到这一年的时候,朝廷经过近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库的存银总数接近两万万两,放着它们,难道等着长毛吗?但皇帝登基之初,就有‘内外节用,的上谕,如今情势虽然不同,朝廷要拿出数百万两银子出来为皇帝修园子,终究不是什么美事,传扬出去,于圣德有玷。
立山请教肃顺,两个人经过商议,提出一个‘修缮如新,的办法,简单的说,就是认为清漪园放在那里,已经成了浪费,若是能够重新整饬一下,岂不是为天家又多一处可以观览的去处?到时候皇上和皇后驻足其间,圣心欢愉,不也是于朝廷大好的消息吗——须知爱君即是报国哩!
以这样的一番话进辞,很快打动了皇帝,这一次的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命人到处翻找,把样式雷当年制作的图样重新找了出来,且亲自参与策划,坏的要改好,好的要加精,每天沉迷其中,君臣主仆几个忙得不亦乐乎。
不料形势丕然一变,中日战起,这件事被无限期的拖延了下去,肃顺以为此事再也休提,但听立山说,皇帝处置军政大事之外,每天总要到养心殿东暖阁走上几圈——那里存放着清漪园的烫样,听他身边的杨三和六福说,每一次去,都要流连很久,似乎有不把这件事做下去不死心的样子。
有鉴于此,立山大着胆子再度提起,但皇帝的态度很暧昧,既不点头,也不驳斥,顾而言他——这下肃顺明白了,皇帝心中是很想修园子的,但碍于国家对外用兵,不好点头——那就要自己为主子分忧解愁啦!
不过立山知道,两国战端初起,海军将士奋勇杀敌于海上,国内却大兴土木?自己只要敢进言,就一定碰一鼻子灰!还是等等为妙。等到进入九月,局势稍加明朗,立山看看情况差不多了,这才把早已经缮誊好的折子递了上去。
奕对立山在这个时候上这样的折子大为不满!不过碍着肃顺的面子,也不好过于激烈,“亭公,您看看?天下还有这么全无肺肠之辈呢!”
肃顺故作不解,“王爷这话怎么说?”
“您看看立豫甫上的奏折?看看这里面都在说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肃顺明知道奏折的内容,还是装作不知道,取过来,戴上花镜看看,轻描淡写的放在一边,“诚然时地两相不宜;但我看,立豫甫的这番孝心倒也可嘉。
奕很明白,只要自己接口,他就一定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因此故意不理他。肃顺也不着急,等到见驾的时候,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皇帝很觉得为难。一方面知道这时候动修园子的心思,大不应该;另外一方面,年纪渐长,精力不及从前。当年的时候,自己还能偶尔溜出宫去,享受一下民间乐趣,但现在,宫中人把他看得死死的,这固然是爱护,但很大程度上也真让他觉得有些憋屈——紫禁城、圆明园,前后海的风光看了三十多年,早就看得腻了,总想着弄一点新鲜景致,舒缓一下精神。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清漪园的烫样的原因。
“这件事啊?……”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奕和阎敬铭,“是不是又得花好多好多银子?”
奕和他目光相碰,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皇帝双眸中流露出的这种乞怜神色了。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怜惜,这样一来,出口的话就变了,“臣弟想,总要着工部、户部和内务府衙门认真盘算一番,才能知道。”
皇帝立刻高兴起来,“那就算算。要是多就不要了。好不好?”
奕长叹一声,给阎敬铭使一个眼色,点了点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各部,详加计算,待有了成数,再到御前答奏。”
经过计算,工程款项总计在一百三十万两上下,比咸丰九年初初议及此事少了一半,奕觉得这样的数字还比较能够接受,也就更加不会阻拦了——实际上,这是内务府搞的鬼把戏,衙门上下都在肃顺和立山把持之下,表面下一点功夫,修改几处,扣除几处,银子自然就省下来了;等到大工正式开始,再迭次累加,左右工程已经开始,总不好半途而废,到时候款项增加,奕想阻拦也就来不及了。
皇帝看过军机处奏拟的折子,很快就猜出了立山几个的伎俩,但修园子实在是自己心头所好,也就装作不知道了。就这样,重修清漪园的事情定了下来,但开工之日尚早,总要到来年的四五月间才可以。
就在这之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全庆、载龄先后亡故,大学士之位一下子出了两个缺,照例是要增补的。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藻,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宝,授武英殿大学士;再下来是东阁大学士阎敬铭、体仁阁大学士载龄。两位协办大学士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全庆。
大学士出缺,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于是,李鸿章升为体仁阁大学士,便空出了两个协办之位。内阁奏报上来的是崇绮、恩承、延煦和额勒和布。这几个人中,崇绮是赛尚阿之子,也就是大阿哥载澧的舅父;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咸丰十三年选秀女时入选进宫的琪贵人的阿玛,和皇帝还有一番翁婿之情。现在做到上书房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与徐桐一样,都是讲道学的。
恩承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而且资格很深,不过多年来一向无声无臭,皇帝也记不起他有何长处;延煦是工部满缺尚书(汉缺是翁同);最后一个是额勒和布,他有个绰号叫腰系战裙——和他的名字正是个无情对!现在任职都察院。
这几个人都不是皇帝心中所喜欢的,他希望有人能够把翁同的名字报上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四位正缺大学士,汉人占了三个,唯一的一个宝也是年迈体衰,还能够活多久谁也不知道,要是他也去了,顶上来的还是汉人的话,即便是皇帝,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因此,即便心中不喜欢,仍是照内阁奏请,点了崇绮和额勒和布做协办大学士。
对于翁同,皇帝多年来对他的才学和人品叠加赞赏,为杨乃武一案从旁说服奕,深得帝心,总想着要酬庸一番,但形势比人强,皇帝也不好推翻成议,更主要的是,翁同的资历还是稍嫌浅显了一点,只好从另外的途径给予补偿了。
这一次立山和肃顺连番奏请重修清漪园,自然要动用部帑,工、户两部的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于是趁这一次协办大学士之机,于六部很是做了一番调整:翁同调户部,和立山搭伴办差;原户部尚书杜翰和崇绮调工部;专司修园子调工鸩材之务。
第179节 多事之秋(2)
第179节多事之秋(2)
上谕未及颁布,军机章京‘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武备未熄,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贱’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几番敷衍,随即吩咐门上,再有贺客,一律挡驾。随即起草谢恩折,交人递进内奏事处,到了第二天,进宫面谢皇恩,随即请皇上的旨意,要去拜望阎敬铭。
皇帝知道,翁同龢一定会有这样的动作,原因无他:翁同龢才学虽然远深过阎敬铭,但若论及术业专攻,比较起老前辈来,就相去不可以道理计了。因此只是点头,“他的身子不好,你去归去,也不必耽搁太久。嗯?”
翁同龢自然唯唯应了。请过旨意,即刻出宫,到了阎敬铭府上。
阎敬铭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坏,只是脸色有些发青,精神稍显萎靡,见面说了几句话,然后为主人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主客两个一个是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客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亭公?”
“不是,是七爷。”阎敬铭说:“他当年和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七年零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皇帝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京师旗绿各营兵丁……,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七爷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给内府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如今用兵东瀛,银子如水一般的花出去,这几天来,肃雨亭和立豫甫还说动了皇上,要重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就是。”翁同龢又问,“两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六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一份是盛宣怀所发,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战列、铁甲数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万字级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四百七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三千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