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自然不能瞒小白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就能够成其好事多。”
这番话要分作两方面来说,后半段还能懂。意思是说,即便他有心,但她是个有夫之妇,倘若本夫不肯离异,又如之奈何?这当然是极大的障碍,却并非不可克服,不过她要先了解的是前半句的话,“怎么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远在天边,要在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了!”杨乃武说,“只看今年八月我到杭州赶考,运气怎么样,运气好,金榜题名下来,就是洞房花烛,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听明白了,紧接着问道,“是杨太太的意思?”
“是。”杨乃武很郑重地点点头,“这也是很正当的道理,不能不听。”
于是为了金秋得中,杨乃武放下寻欢作乐的心思,开始真的用功,而且,若是真能取中,就要夺葛小大之妻为妾,这是很遭人议论的事情,还不必提将来中了举人,更加不能不顾忌士林的清议,所以这件事一直积在心头,想不出一个怎么样能够把这‘颗’白菜买过,又不会伤了阴骘的办法来。
和小白菜商量很久,终于决定,此事还是托情旁人出面,左右总不过是花一笔银子——杨乃武这些年做讼棍,家资丰厚,出一些钱并不很放纵心上。最后找了一个人,名叫沈体仁,他说葛小大之母的二嫁丈夫。身份也很适宜,口才也很来得。当是合适的人选。
就在此事将办未成之际,杨乃武带着兴儿在县城中一家面馆吃饭,遇到一个人,便是陈湖。陈湖和他一样,也是秀才,而且同样是包揽讼词,以刀笔为生,不过二人立场不同,没有很多的交情。这一次陈湖主动打招呼,都是很少见到。
杨乃武心中提防,陈湖却很热情的样子,“今天省里来人了,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
大比之年的主考都是要由皇帝亲自指派的,称为‘放主考’,这件事自然也是杨乃武很关心的,便急急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正主考是侍郎徐政祥,江苏嘉定人;副主考是宗室,名叫宝廷,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
这两个人杨乃武都不知道,心中有些紧张。生员赴考,首先要知道的就是主考的喜好和平日的文风,若是遇到一个不通的,如咸丰二十三年,吏部侍郎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字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想到这里,他无端有些紧张起来,故作闲豫之态度问道,“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下场,不知道预备什么时候进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点走,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也太早了一点不?”咸丰二十七年有两个六月,现在还未到闰六月,距离八月下场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呢。所以陈湖会有这样的说话。
杨乃武不愿实告,提早到省,是想借西湖灵秀之气,助长自己的文思,临时扯了个谎,“六月十九日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内人想去烧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试期过完再回来。”
陈湖不疑有他,“老兄才大若海,一名举人已是囊中之物,”他很关切的问道,“今年高中之后,当然也要进京打点了?”
“打点”是去赴会试,乡试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会试自然就是下一年辰戌丑未的春天,所以乡试称秋闱,会试称为春闱——会试本来也有加开的秋闱,但自从皇帝永远取消的秋闱之后,春闱就成为了生员们唯一的进身之阶了。
秋闱得意,紧接着下春闱,两榜及第,不过半年功夫,名为连捷,这是读书人任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杨乃武也不例外,但因为与陈湖不睦,话剧不肯说真的了。
“如果秋闱得售,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镜子不像个进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这是故意讽刺陈湖,陈湖的秀才来路不正,他本人只读过几本汤头歌诀,以儒医自命,其实一窍不通。所以他这样讽刺,而在陈湖,却另有想法。
他关切杨乃武,自然不是出于希望朋友上进的爱护之心,知为他凭几张滋阴补阳的秘方结交了刘锡彤,进而为其打探消息,说合官司,捞得不义之财,县官得大份,他得小份,彼此如鱼得水,勾结得很紧。但有一个杨乃武在,正如金鱼缸里来了也条黑鲤头,搅得一缸水浑,他和刘锡彤都是深以为苦,更深以为恨!他巴不得杨乃武连捷,春风得意,远远的离开余杭去做官,便会让他自己包揽讼事。
谁知道听杨乃武的意思,竟是丢不开家乡,这个码头不两之势已成,而以举人的身份,和县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见绌,更非敌手,这个心腹大患,非早早除掉不可!
杨乃武万万不想,自己一番口舌之快,已启人杀机,犹自望着陈湖那沮丧的脸色,暗暗得意。
八月初六入闱,徐致祥和宝廷两个先要拜客,第一个是拜监试,接下来拜收掌,再下来拜同考官(也就是房官),这些人大多是榜下即用的进士或者是举人出身的现任知县,其中就有刘锡彤。
然后是监试,收掌和房官回拜主考,刘锡彤的年纪最大,所以让他做了客位的首席。两位主考的寒暄,也是从他开始,“贵甲子是?”
这是在问年龄。“今年六十有六。”
“刘大哥六十六了,真快不出。”徐致祥和宝廷说道。
“是啊,精神矍铄得很。”宝廷也问,“刘大哥乡榜是哪一年?”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和宝中堂同榜吗?”
宝中堂指导是宝鋆,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之一,在总署任职多年,但这里是一处清水衙门,皇帝有心酬庸,咸丰二十年的时候,外放安徽巡抚,后更升任江宁藩司,两江总督,加吏部尚书衔,咸丰二十七年的时候内招,以吏部尚书,加体仁阁大学士。
官场的规矩,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叫中堂,提到这位靠山,刘锡彤低着头,很惭愧的说道,“是,云泥之别,惭愧之至。”
“这也不然。”宝廷和宝鋆的出身多少有一些类似,同样是在总署衙门供职多年,到咸丰二十四年才外放的,而且,他说肃亲王豪格之后,满身的名士派头,说话无所顾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
众人听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诸多不便,徐致祥乱以他语,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又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这样一圈问下去,最后又回到刘锡彤身上,“贵县文风如何?”
“文风犹可,不过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平日不好好念书,遇事生风,包揽是非,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
“这倒要好好整顿。如果此辈中了举人,如虎添翼,麻烦更多。”
这句话给刘锡彤提了醒,退回房内认真思考,以杨乃武的笔下,一名举人,十拿九稳,而照陈湖所知,他似乎并无进京的打算,而是想顶着有关举人的名头,回县里来做土豪劣胜,果真是这样的话,则后患必大!
倒是他的老家人,名叫刘升到,看老爷神色不愉,在一边劝道,“桂花蒸的天气,老爷年纪又大,不要闷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请老爷看开些。”
“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左右身边无事可做,刘锡彤便把心中所感到的隐忧,和他是了几句。
刘升的见识反而比老爷高明,认为要收帮手,就该找杨乃武这样的人,像陈湖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而要疏远才是的。这个想法平时没有机会说,现在倒正是恰好,“老爷,小的有关拙见,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老爷索性收了他做门生,以后见了老爷还得磕头称老师,那还敢不听话?”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但他肯来拜我的门吗?”
“碰得巧,老爷荐他的卷,老师门生的身份就定了,他还敢不来拜老师?”
乡试的规矩,举子交卷,先由誊录所用主笔照抄一份,经对读所用黄笔校对无误,然后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评阅,若是认为文章可取,向上保荐,这个过程称为荐卷。如果同考官不荐,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所以若论及师门的恩义,房师实过于坐师。
但其中有一个问题,即杨乃武的卷子不一定就能落到自己手里,这是件很渺茫的事情。但刘升自然有所对策——刘锡彤久任知县,每有大比之年,他都要入闱来伺候老爷,对其中的程序和奥秘无所不知,当下不慌不忙的说出一番话来。
他说,凡是乡试通关节,本无绝对的把握,即便的主考那里说好了,房师不荐卷也是枉然,反之也是一样。但仍然有人心存侥幸,如今老爷向杨乃武送关节,与卖关节不同;卖关节是在发榜之后收取酬劳,榜上无名的话,酬劳自然成空;而送关节只是在示惠,即便无用,也是他杨乃武运气不好,可人情总是做到了,杨乃武自知感激,说不定也会来递帖子拜门生,即便他不来,有这样一层渊源,以后遇事他也会客气三分。
刘锡彤认真想想,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此事于己无损,不妨一试。但人已入闱,虽然可以通家信,着人和杨乃武去接头,但这封信要是落在外人手中,就是作弊的铁证——科场弊案,绝对是脑袋搬家的大罪,岂可不慎重从事?
最后还是刘升为他出主意:自己装病,要到外面去医治,好在题目未出,关防还比较松。说来倒也是可以通融的借口。
刘锡彤鬼迷心窍,编造了一番瞎话,正如刘升说的那样,题目未出,没有什么可以泄漏的东西,徐致祥和宝廷担心闱中有人发病会传染,即便不传染,也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当即传鼓叫门,与总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原因,将刘升抬了出去。
此时举子尚未入闱,刘升去见杨乃武,后者不料有这样的事情,心中惊讶之外,更存了几分戒心。
等刘升说完,并告诉他关节所在,并一再强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猜忌也重,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封了几两银子的一个红包给了刘升,这种刘升看来,杨乃武是已经接受了己方的好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