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91节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证明他对军机大臣一职照旧是‘秉持君子进退出处,毫无苟且之心’的表示。当然,若真的一辞便准了,岂不成了弄巧成拙?这一点彭蕴章有着十足的把握!任命枢臣是何等大事,哪里会有轻易变卦的道理?更何况皇上已经着由军机处明发天下,廷寄也已经到省,他这样一来一方面是表示固辞不获,勉任艰巨,另外一方面也是顾全了自己的清名,真真正正是‘十面光’的做法!

又等些时日,新任学政许乃钊到省,作为他的前任,又是科场的前辈,彭蕴章执足礼数,降阶相迎,揖让升阶,把对方请到学台衙门,有笔贴式捧上视事日期的折告,恭请许乃钊画喏,随即告辞——这是一种官场上的规则,第一天到台,是不会过问公事的,而是由前任为继任者接风。

彭蕴章很注重这一次和许乃钊在省内的短暂相晤时光:他是在南书房伴驾的老人,皇帝的喜好,脾性,避讳,都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而这样的事情到京中也能体察得到,不过却不及和皇帝身边人的耳提面命来的更加的深刻。所以酒宴之后,彭蕴章婉转的提出,今天晚上能不能就近拜访一下?许乃钊也见识到这一层,知道对方的意思,自然一诺无辞。

两个人闲谈了几句,还是做主人的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老夫菲材,何堪皇上恩遇,当此重任?”彭蕴章说道:“总之是忝居冀尾,供皇上趋走而已。”

许乃钊想了想,有心提点他几句,又怕流入外人耳中,最后落得个从井救人就太划不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纯属凭空的杞忧,彭蕴章若是这般幼稚到把自己的话四处散播的人的话,怕也很难在军机处立足了,当下悠然一笑:“咏莪兄所言,可是心里话?”

“当然。”彭蕴章正色点头:“我怎会在许兄面前做违心之论?”

“若真是这样的话,彭兄,我劝你还是固辞的好。”

彭蕴章很是吃了一惊,望着许乃钊讷讷的说道:“信臣兄此言,当是有所指喽?”

“彭兄,你是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性子。这样的脾性做一任学政返京,入值翰林院可谓得其所哉,在军机处这等地方,每天君前奏对嘛,怕就难了!”

彭蕴章忘情的站了起来,深深的一揖到地:“还请信臣兄教我!”

“我说出来,以彭兄大才,当可自行领会其中深意。”许乃钊笑了一下,他说:“皇上登基以来,频频推行新政,便如同户部银库弊案,彭兄可是知道的?”

“是!蕴章见到邸抄,略知一二。”

“这便是了。皇上锐意改革,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只知道磕头颂圣,于朝政弊端全无一策以奉的憨愚之人。所以我说,彭兄若是抱着同样的念头,还是固辞的为好。免得……嘿!”

他的话没有说完,不过彭蕴章能够听得出来,后面的话无非就是‘免得自取其辱’,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是不好听。顾不得多想,他又一次身子前倾,望向对方:“便是我有种种微末见识,军机处中人才济济,又何能轮到彭某于君前进言?”

这一次,许乃钊不再说话了。像这样暗室交心之言,最要紧的是彼此投机,两个人都能够有举一反三的灵动才能继续,彭蕴章大约是学政做得久了,满脑子僵化,见不及此,再说下去无非是浪费口舌,话题一转,谈论起风月之事来。

彭蕴章有心多多打探一些,奈何对方始终王顾左右,他也不好强迫,两个人谈了几句,他这次起身告辞。

交卸了差事,带着仆从家人乘官轿一路北上。过浙江,进到江苏省界。路上省府州县知道他进京之后将大用,迎送往来,也不必多说。彭蕴章从许乃钊那里没有打探出什么来,不知道皇上脾性为何,生恐过于招摇致生事端,到后来干脆躲在轿中,有人问起只说不是,这才安静了很多。

一路北上,途中无事可做,彭蕴章心中胡乱思忖。他人在福建,于朝局却也很有心得。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庙堂一个曾国藩,外面一个陆建瀛。这一番奉旨内召,途径江苏,是不是应该趁机拜会,结此奥援呢?

又转念一想,觉得大可不必。皇帝不喜欢内廷中人与外臣有什么过于亲近的瓜葛,自己此番内召,还是不要在途中沾染上太多的官场旧习,若是人还没到北京,坏名头就先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开出军机或者未必,圣眷一衰,却是天心难回了!

他本来想不入城中,径直穿省而过,北上而去的,却没有想到陆建瀛估摸着他从福建北上,一定会经过自己的治下,早就安排了听差等在码头,待到官轿到来,一个劲的邀请彭蕴章到总督府一聚,万般无奈治下,只得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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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瀛年初开衙不久为皇帝重重的批驳了一番,大起戒慎恐惧之心,知道皇帝对自己已有不满之意,于漕运改革之事再不敢因循苟且,对下属员吏追比日甚,两江官场上风气为之一振。自然的,政事处置起来,也变得顺手了很多。

其中尤以漕运事物最可为表征:按照定例,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日期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漕运改为海运,起运的日期就要考虑到信风的影响,等到东南风起,比之往年要晚上一段时间。不过在这之前,却要先将各省正供的漕米都要运抵江宁府,然后从这里集中起运。

第116节 得道多助(1)

在江宁成立的海运局已经筹措了沙船(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漕船改来的)一千三百艘,由江宁藩司张芾总司其责,要求他在五月初七之前,一定要扬帆出海,同时以两江总督的关防下发下辖各省,要求各省藩司将今年天供正米解运江宁,若了误了期限,造成停船待米的景况,他就只能具折严参了。

总督大人有令,又是奉旨办差,旁人不敢怠慢,两江所属水路纵横,运粮的驳船日夜往来,帆影蔽日之中,大批的漕船装运新米源源不断的运抵江宁码头,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更有海运局和江淮四等漕帮雇请来的民夫,扛着大包大包的漕米运送到码头边的沙船上,进出之间繁杂一片,有那失足落水的,引来众人笑声大作。一艘沙船装满漕米,由水手快速的摇起撸桨,行到一边,另外一条驶过来,将船停稳,搭上跳板,民夫扛起米包,重复着刚才的运作。

不论是本来沙船帮的水手,还是从漕帮中挑选出来的精壮,都是水上讨生活的汉子,这样的事情在张芾看来感觉很有些杂乱,对于这些人,却显得游刃有余,全然不在话下。让人不由得不感叹:术业有专攻。

张芾把头上的凉帽摘下,接过听差递过来的手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刚刚进四月的天气,就变得骄阳似火,今年的初夏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早,站在这码头边上,只是看着这些民夫劳作,就觉得遍体汗出如浆,真不知道这些人可怎么忍受得下来呢?

“大人,太阳地下面太过溽热,码头这边有小的负责看护,您还是回去吧?”

“也好,”张芾转脸望向刘崇英,他是海运局负责漕米装船,整修,民夫招募等事体的委员,字叫落台,山东人,才具很平常,却胜在非常谨慎仔细。“落台老兄,”他叫着对方的字,“此处就请你老兄多多料理了。我还要到总督衙门去一次,有什么事情,通报于我。”

离开码头,乘轿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命人通秉一声,由门下的戈什哈领着登堂而入,二堂的花厅中,陆建瀛的笑声传出,似乎有什么无比开心的事情:“诚如斯言,诚如斯言!”

“回大人,藩台张大人到了。”

“哦,是小浦兄来了?请进来,请进来吧。”陆建瀛没有起身,很是亲热的招招手,示意他到厅中来。张芾告罪一声,举步进到花厅:“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陆建瀛满面笑意的拦住了他:“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彭彭蕴章彭大人,这位是刘炳章刘先生,。咏莪兄,仲良先生,这位便是我江宁藩司,张小浦兄。”

刘炳章知道张芾是何等样人,执足礼数的上前跪倒:“学生刘炳章,给藩台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张芾也很听说过对方的名头,上一次他从湖北到江宁来,据说是请陆建瀛以两江总督的身份从中联系,与在淮阴的盐商总会做一番什么交涉,不过其事非常机密,旁人皆不得与闻,他更加不能、不好打探,甚至和他连面也没有见过。这一次怎么又来了?心念电转间,快步上前拦住了对方的动作:“仲良兄大才闻名天下,芾心仪久矣,今日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啊!快请坐,快请坐。”

和他客气了几句,又赶忙给彭蕴章见礼,他知道,彭蕴章这一次内召是要进军机处的,陆建瀛特为把他请过府来,也是为了彼此拉近关系,所以言语之中甚是谦恭。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除了陆建瀛、彭蕴章和刘炳章之外,在坐的还有一个人,是陆建瀛的幕僚,叫做唐增义,字叫源潜,江苏本省人,少有才名,却是和刘炳章一样,屡试不中,后来给陆建瀛延请到府,负责文案和公务往来之事。

落座之后,张芾先把码头上漕米装运的事情向总督大人汇报了一遍,最后说道:“只要安徽的漕米运抵、装船,就可以立即起航了。”

“小浦兄辛苦了。”陆建瀛逐渐收拢了笑容,斟酌着点点头,“负责押运的委员,可已经选派好了吗?”

“正要和大人回禀。海上行船不同于河道之中,很多人都心生畏惧,于这押运之职,纷纷推搪。全不复当初的风光。司里正在抓紧时间安排,不过,怕还是要耽搁几日。”

“耽搁几日尚无妨,只怕等到开船之日临近,还是无有负责押运之人,那,可就是耽误大事了。贵司,可要认真对待哦?”

“是,不劳大人劳神,下官知道的。”张芾点点头,带着询问的口吻又追了一句:“大人,职下想,是不是可以酌情增加此次押运漕米北上的押解差费?”

“此事嘛,容我再想一下。”

第117节 得道多助(2)

上过折子,龚裕和劳崇光命阿勒经阿和身在集家嘴的陈醉月联系,旁敲侧击的询问他对于招抚的态度。

自然的,阿勒经阿派陈会兴到了集家嘴,与陈醉月坦陈厉害,劝他犯不着与朝廷为敌,而且告诉他,这一次朝廷下了决心,要痛剿两淮、两湖之间日益猖獗的盐枭。而且,陈醉月榜上有名,是朝廷钦命要‘一定到案’的重犯,若是有一个官员事先通敌,致使陈醉月‘间道逸出’,丢官罢职自然不在话下,怕是连带家人,也要遭殃。

有了这样的决心和恒心,各人在巡抚的督饬之下顾全自己的前程,便很难像以前那样的‘卖交情’与他。所以,陈会兴劝他,还是顺应朝廷,避一时锐气,也好修养。左右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陈醉月在湖北盘踞多年,偌大的家业,苦心经营,焉肯轻易撒手?把陈会兴安排在集家嘴住下,召集手下的众多头目商议此事。这时候,因为皇帝着力办理漕运改革之事,弄得陈醉月的私盐生意也不像往年那般好做了——私盐的来源有很大一部分是漕丁回空的时候,从北地夹带过来贩卖的——商议之下,十个人竟有七个人是赞同通过这样的一个机会金盆洗手的。

不过,陈醉月的走私虽然从未有过人命官司,却也是官府中‘很有名望’的私枭巨匪,更不用提陈醉月自己在广东还有案底,于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不但他和众多头目多年来走私的罪行要取消,就是当年广东打伤人命的案子,也要豁免。

就在这个时候,龚裕接获了军机处的廷寄。他原本以为,就盐政弊案提出的对陈醉月招安,以图断绝湖北盐枭猖獗的折子一定能够如同上一次一样上邀帝宠,却不想军机处的廷寄语气很是严峻,特别是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话:“……着该抚酌量情形,如需借用兵力,即当随宜调动,倘本省文武弁员办理此事不能得力,他省文武各员内,如有熟稔,知其可备任使者,即据实奏明,饬调前往,总期将陈醉月一犯先行拿获,严究党羽,禁绝根株。既不可轻率偾事,亦不可任令潜逃。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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