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对于让中国人搬迁到日本去,更是难处多多——当年推行的旗人迁居关外的政令就是明证!有多少旗人死赖在京中和各省不肯走,已经不可计数,即便的朝廷一再严令,不是还有人到处撞木钟的左右告帮,请求将自己留在关内吗?这还是旗人,要是轮到汉人……?他苦笑着摇摇头,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种想法是任何人也不知道的,但不知道不代表不能揣摩,七月初三日的时候,皇上在紫光阁召见即将远行的绿营众将,其中张运兰曾经请旨,为严厉处置日本军民百姓中对大清兵士抱有敌意者的酷烈手段一事,虽然皇帝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很显然是赞同这种观点的——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有心人的,其中就包括改名为甘滪的三阿哥载滪和四阿哥载沚。
少年阿哥一一长成,为乾清宫中央位置的那把须弥座的争夺也逐渐变得明朗化起来,而不论在皇帝心中喜欢还是在朝臣仰望之重,不出二、五两位阿哥,这两个人的能力和经历基本相同,载滢是少年聪颖,载湀则是沉稳厚重;又都有着留学异域的经历,回国之后,前后在总署衙门任职,都是一方之选。
自古以来,朝臣参入到这种储位之中的,几户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更不必提皇帝年纪虽然愈大,但距离老去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更加是不容忍有人从旁煽风点火,因此,这两位阿哥虽然都是寄一方厚望,但数载当值之下,却从来没有人敢于在皇帝身边提及任何犯忌讳的话——即便是肃顺,也丝毫不敢和这另外阿哥有任何形式上的私交往来。因势利导之下,其他几位自问无望的阿哥,便成为了从中穿针引线的不二人选。
二阿哥载滢之下,有大阿哥载澧、八阿哥载淳和九阿哥载泜,其中八阿哥不提,他和载滢都是佳贵妃所生的同胞兄弟;大阿哥载澧和载滢是最年长的兄弟,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同寻常;至于九阿哥载泜,乃母出身特殊,他自知是绝对不会轮到自己的,自然便要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日后论功行赏,捞一个郡王当当,料想不会有很大的问题,说起来,这也是其他很多分帮自立的阿哥们心中所想一致的事情。
而在载湀身边,则聚集了载滪、载沚、载渢和载淟四位阿哥,这些人虽然不像他们的兄弟那样有过出洋留学的经历,但自从咸丰十八年之后,纷纷在各部入值,政务相当纯熟,而在这些人之中,六、七、八、九四位阿哥,还是军机处的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名头虽然不及军机大臣来得大,但参详政事,赞启轮扉,更是皇帝和军机大臣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比较起在各部入值的几位阿哥,反倒更容易、也更快的知道皇上心中所想所念。
今天的情形一如往日,军机处从养心门的方向鱼贯而来,进门先把头上的凉帽取下,交给听差各自放到帽盒中收好,随即各自坐在雍正帝手书的‘一堂和气’和当今皇帝御笔的‘红旗报捷’的中堂下休息,各自的听差流水价把热水、手巾把、鼻烟壶递过,在一边为自己的主子扇着蒲扇。这些人都是军机大臣身边的听用,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一是忠心,二是口紧,平日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还好,谈到正事,全都像是哑巴聋子兼瞎子一般!因此,各人也从不回避。
奕叫进今天的军机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的八阿哥载淳,把廷寄朱洪章,让其立刻安排兵士,构通三府之地的清军通信一事的话交代清楚,摆手示意他下去拟旨,转头对同僚说道,“皇上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又说要朱洪章几个尽快构通通信线路,又要不能过于疲伤军力,这样的差事,让朱洪章可怎么做啊?”
“王爷毋庸过劳,日本别的不及我大清,人却丝毫不会比中国少,要说劳力还不是有的是吗?用用日本人不就行了吗?”
这一层奕也不是想不到,不说破,只是不愿意这种伤民之道从自己口中说出而已,闻言故意一扬眉头,“是!兰翁说的极是,此事倒是本王疏忽了。”
奕能够想得到,李鸿藻自然也不会勘不破,两个人一唱一和,只是为给众人看的。李鸿藻如今接替了曾国藩的武英殿大学士头衔,入值军机处的时间虽然不及阎敬铭长,但却是首辅。军机处中除了奕就要数到自己,所以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自污的言行,以此立身。
阎敬铭心中冷笑,这老少两个的做作之态在他看来不值一哂。“还有一件事,山东巡抚张曜上折子说,从山东河南两省汇聚和调拨而至的军粮已经见底儿了,是不是该请旨,再从邻近各省调拨一部分过去?威海一地就聚集着近十万兵士呢?”
“总这样调拨我看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人人吃马喂,还得带着大批的军粮过海作战,事后还得靠朝廷给他们运粮,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能行吗?”朱光第说道,“户部呈上来的单子,丹初兄看过了吗?从五月二十七日至今,只是军费银子就花了不下三千万两之多了。”
阎敬铭点点头,丑脸上也是一片愁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朝廷到处都要花钱,上一年给陕甘两省赈灾的银子刚刚用出去两千万两,这又是三五千万,照这样的花法,可怎么得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是他没有说出口的,今年是二十八年,明年是就皇帝五十万万寿的二十九年,各省奉仪大典的专差从今年的万寿节之前就开始忙碌,自然的,这种事一出,于民间百姓的需索断断少不了,到了正日子,踵事增华,银子必然像流水般的淌出去,自己几次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皇上为国事操劳近三十年,过一场万万寿的节庆,要是给自己的话打消了这个念头,外人不谅,只以为自己全无人心,可怎么得了?
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积在一起,让他这个专职管着户部和朱光第这个分管户部和刑部的两位大臣每天都是坐困愁城,拿不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道来。他的目光和朱光第碰触一下,又各自躲开了。
“我想,军粮一事可以就在日本解决,”奕凝神倾听半晌,终于张目开口,“日本人就不吃饭吗?难道他们的粮食就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大清士兵既然占据该处,难道连一点兵士的口粮都解决不了?”
“解决自然是可以解决,但我军刚刚立足,还是不宜需索太过吧?”朱光第问道,“要是激怒了当地百姓,引出事故,即便百姓不致伤了兵士,但传到皇上耳朵中,岂不是平增圣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看两个人有意气之嫌,阎敬铭赶忙插话,“我想,不如这样,第二批渡海军士,还是以朝廷供给为上,之后的嘛,想来兵员增广,我军足以在当地站住脚跟,到时候再让领军各将想办法,解决食用之需。其中若是有不足之处,再有朝廷派船递送。”
他左右看看,“王爷,列位大人以为如何?”
……
第74节 庙堂之争(2)
第74节庙堂之争(2)
过了未时不久,当值的臣僚各自退值,有交好的相约饮酒清谈、赏花品茗,这都不在话下,载渢和载淳都是今天入值军机处的章京,忙完了手中的活计,该明发的转交内阁,该廷寄的装入封囊,交内奏事处,兄弟两个拱手一礼,转身分道扬镳。
载渢传轿,由府中的听差和小太监伺候着,一路直奔位于三转桥的三阿哥府。说来也是奇怪,皇帝待下甚厚,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从来手紧,十几个逐渐成长起来的阿哥中,只有大阿哥载澧是贝子,二阿哥之下,连个贝子的虚名都没有,只是皇子。
虽然皇子每个月也有内务府所发的月关银子,各人也都有差事,每月另有一份俸银,但和朝中的那些大员不同,他们每个月的月入俸飨加在一起,也不过千八百两——这些银子,在京中生活是足够的,但要想做到起居豪奢,无疑是做梦!
孩子们在皇帝面前不敢诉苦,只能向各自的母妃求助,做额娘的心疼孩子,每每从自己私房钱里省下一部分,交给孩子。
后来这件事也不知道是怎么给皇帝知道了,他竟然是在乾清宫叫大起的时候,把载滢以下全部叫到御前,好一顿臭骂!“载滢!朕问你,你每个月所有的俸飨银子、月关银子加在一起有多少?”
“这,儿子每月进项总数是在两千二百两上下。”
“一个月这么多的银子,还不够你花的?别忘了,你们这些阿哥,府中的下人都是内务府在替你们养着,京中一处最好的燕翅席也不过十一二两银子,你说,这些钱怎么不够花的?还要在你额娘身上伸手捞钱?还要从你外家拿钱?”
“这……,这……”载滢的母亲是佳贵妃,外家是热河著名的大粮商天苍号的主家,素称豪富,在知道外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之后,二老专门让他的舅父尤俊给他送来五万两银子,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看他结结巴巴不能置一词,皇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七尺高的汉子不知道自己靠自己养家挣钱,到处伸手?朕都替你脸红!滚出去,别让朕看见你。”骂过载滢,载滪之下也是一个没有跑得掉,同样给他痛骂一番,全部打发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皇帝也觉得自己多年来刻薄以待的方式有些欠妥,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又都是皇子之尊,在外面总要维持一个天家的脸面——要是走出去都像要饭的,他这个做老子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自然的,花钱的地方也就多,凭这一点银子,实在是难为了孩子们。
但心里是这样想,却也不能因此就放开忌讳,让他们伸手捞钱,所以,众位阿哥只好勒紧腰带,过一些苦日子——这自然是表面上;暗中知道各位阿哥的日子过不下去,来自各省、各部五花八门的孝敬层出不穷。偏偏众人知道他对于贪墨的态度,平日丝毫不敢伸手。最后还是有一个人想出了办法:提高皇子府上的门包数量,收取的银子三成落袋,七成缴公——便成了变相的受贿。皇帝心中明了,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载渢到三个府前落轿,这里是他经常要来的,门上的听差早认得他,快步迎上,斥退了等候传见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吏,到轿子前请安落地,动作很称‘边式’,“给六爷请安!”
“是你啊?”小太监挑起轿帘,按低轿杆,载渢低头钻出,“别给我请安,请安也没有银子拿。”
“瞧六爷说的,奴才给六爷请安是本份,岂敢贪图爷的银子?”听差嘻嘻笑着,“六爷,请里走。”
“三哥在家吗?”
“在,在!我们爷刚刚到府。”
外面天气太热,载渢不耐酷暑,大步走进府门,绕过门下的廊庑,直入二堂正厅,载滪却不在,丫鬟和使女识得他,“六爷请稍坐,我们爷正在更衣。”
说话间,载滪从花厅的方向转了出来,穿一件香色宁绸的小褂,外面套着镶有黑水晶纽襻的马甲,没有戴帽子,露出青虚虚的头皮,看上去又清凉又爽利,“还是三哥你强,我在军机处,只是名字好听,实际上,累得半死!”
载滪深沉的一笑,“来人,伺候六爷更衣。”
各人随用的听差都带有衣包,伺候着载渢换过一身便装,重出二堂,载滪已经命人沏上的茶水,准备了手巾把,“三哥,今儿……”
载滪摆摆手,稳重的一笑,“你先别急,等。”
载渢知道,这兄弟几个人中,虽然以五哥载湀马首是瞻,但实际上,从来都是三哥的话切中要害,这也是载湀心中所深知的。既然说等一会儿都要来,便再等一等吧?
旗下的这些大爷,平日无事,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肃顺新得的鼻烟壶谈到古玩,又谈到今年例有的冰敬。
时令进入到七月,各省督抚送上的冰敬早已经到府,这种各省按时脂润的冰炭二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一般而言是在一千两上下,但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载渢府中收到的冰敬,最少的也有一千三五百两,最多的是两千二百两之多,“三哥,您读得书多,心思也好,您说说,今年怎么多出这么多来呢?”
载滪正在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听清楚他的话,“你说什么?”
载渢又问了一遍,载滪一笑,“你这人,还嫌钱太多吗?”
“不是嫌多,再多才好呢!”载渢嘿嘿一笑,“只是不明白。”
“最多的是谁啊?”
“陕甘总督彭玉麟。”不等他问,载渢又追了一句,“两千二百两。”
载滪心中冷笑,陕甘上一年遭了旱灾,朝廷赈济银子合计八百万两,还有不到二百万两的余款为户部立山找托词,始终没有发出去,不用问,彭玉麟是把主意打到老六头上了。他在户部当差多年,心中自有一本账目,认真的算一算,自己府中也同样是得了彭玉麟的近三千两银子,嘿!彭雪琴的本钱下得很大啊?!“此事你不必问了,日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