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皇帝立刻摇头,否决了刑部的议案:“户部盗银,正如余光倬上折子所言,其来也渐,其发也疾。在这许多的时日里,想来那些库丁不知道从中盗取了多少银两。只是有首告情事,便将前非全数豁免,世上的事情如果都有这样便宜的话,焉能收到以儆效尤的作用?豁免之说,万不可行!”
“是!”周祖培不敢反驳,深深地磕下头去:“容臣下去之后,将皇上圣谕传达到部,让他们再多下功夫,另寻良策攻破此案。”
“不过,豁免虽不可能,却可以从旁的地方着手。”皇帝没有彻底的把门关死,而是给刑部众人留下了一个可供操作的空间:“前数日朕召见曾国藩,谈及库丁遴选之事,听该员说,库丁只是补上一个名字,就要花上数千两银子,这固然是积弊所在,那些库丁花了钱,自然也就是如商人般逐本求利,会做出无视国法在上,假借入库之便,暗中盗取银两的事体来了。让刑部之人,从这一点上着手。”
赵光和周祖培久在刑狱,都算得上是其中老吏,大约的琢磨一下,就明白了皇上的意图:大约是说,以返还当初补名所花费的银两为条件,换取周小舟的首告。不过问题是,这笔银子从何而出呢?这倒也不用担心,真若是能够破获此案的话,一些从中渔利的书办,主事,甚或郎中,怕也是要抄没家产,皇上的意思,可能也就是从这些银两中,拿出一部分作为返还的款项吧?
再度提审周小舟,将这一节与他说明:“周小舟,这是皇上的口谕,也算是与你等一个机会,天恩浩荡,你不可自误!”
周小舟犹豫了很久,自己有罪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真的能够得回一部分当初的花销,也算是聊胜于无了:“是,犯官明白了。”
“你既然明白,那便甚好。我来问你,银库库丁遴选之时,你可曾赂遗上官,以求补名?”
“是!犯官曾经托人将白银七千两交予本部井田科书吏黄遇清,由他代为呈递。”
“呈递给谁?”
周小舟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有隐瞒之意,林拱枢脾气暴躁,正要发问,给吴永福摆摆手,示意他允许犯人考虑一会儿。终于,跪着的周小舟抬起头来:“回堂上两位大人的话,呈递之人小的不知,不过,听黄遇清说,是专管的三库大臣。”
林拱枢猛的一拍桌案:“周小舟,三库事物乃是礼亲王专管,你可要想清楚的再说!事关朝廷王公,你不要胡乱攀咬。”
“回两位大人的话,小的怎么敢胡乱攀咬,实在是听黄遇清与小的交谈之时说起,本来也并不相信,只不过上一次……”
“上一次什么?”
“上一次小的遴选之机,其时正有一个因故未到,亲王视若无睹,立刻传令今日身子不爽,改为明日另行遴选。听黄遇清说,这正是为该员未到库丁留一份转圜余地的做法。”
林拱枢和吴福年尽皆骇然,刑部大堂之上,焉容得周小舟做虚妄之言,只是事涉朝廷亲王,两个人都有点慌了,也不敢再多问:“周小舟,以上所言,可敢具结?”
“是!犯官自当当堂具结。”
把口供取下来,让他跪在地上认真的看了一遍,这才具结画供。又命人把周小舟带下去,与其他人犯分开关押,两个人拿着画过供的供词,径直去找赵光。
赵光也是又惊又怕,礼亲王全龄正当壮年,前不久却卧病在床,前几日还听说皇帝对他的病很是关切,命太医院御医过府诊治,怎么今天就出了他身为管理三库大臣,却从中收受贿赂的证词?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供词:“此事先不必忙,周小舟一面之词,总是难以决断。我想,不要说王爷府中不会认,就是那叫黄遇清的书办,也是矢口否认,此事,还是应当取得更多人的口供之后,方才可以动手。”
“大人深谋远虑,下官明白了。”
有了周小舟这一个突破口,再攻其他的人,就显得简单了很多,连续有五个人也随之低下头来,而口供中所指,除了黄遇清之外,尚有孙锦斋、范鹤亭等人,有了这样的多的实证,刑部会同步军统领衙门,开始正式动手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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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皇帝意味深长的一笑:“那么,从黄遇清等人的口中,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呢?”
赵光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是想借这样一个机会重重地惩办以礼亲王为首的户部官员,还是保全他,事情只到几个书办那里就不再追究了?迟楞了一会方始答非所问的回奏:“回皇上话,黄遇清等人于库丁遴选之事中贪受兵弁赂贻之事,供认不讳。”
“只是以他一个户部书办,怕也做不来这样的主吧?还有什么人呢?”
于是,赵光明白了,当下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是!听黄遇清说,于事中所收银两,他如数交予专管三库大臣的礼亲王。由后者从中转圜,并挑选库丁入库事宜。”
皇帝轻轻的叹息一声,“这便是了。想来礼王此番骤发重疾,也未始不是和此事有关呢。”
这样的说话赵光无能回奏,只得磕头颂圣:“圣明无过皇上。”
“你们下去之后,将黄遇清、孙锦斋、范鹤亭等按照所犯律法治罪,其他的事情嘛,容朕想一想。”
“是!”
第108节 事涉显贵(2)
几个书办自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除此之外,事情还牵涉到朝廷的亲王,皇帝就不能不认真思考了。礼亲王是太祖时期封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之一,历朝历代虽然没有很多的建树,却总也是太祖一支,若是因为此事而断然处置,天下人会怎么看?
身为后来人,甘子义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年的时间,一朝登基为帝,便是当年的感觉、为皇子时的思绪,也都随着地位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对于他来说,第一主要的,已经从原先的力图国富民强改变为了处处、时时为自己着想!真正的为自己的令名着想。
皇帝做得好坏不要紧,最要紧是能够做得下去。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便要有一颗冷酷的心!要能够让人富贵,也能够使人贫贱,然后从心所欲,驾驭臣下,因此,保持君权的绝对性,是统治天下的不二法门。
一念及此,皇帝叹息一声,心中很是不愿意将一个朝廷亲王传唤到刑部过堂,此刻也管不得这许多了:“来人,看看军机处有谁在。让他们到殿中来。”
“是!”门口听用的内侍答应一声,举步要走,又给里面唤住了:“等一等。不要叫军机处的几位大人了,召载铨、奕訢来。”
“是!”停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旁的吩咐,内侍快步跑开了。
载铨平日里是不到九门提督衙门入值的,而是在隆宗门外的宗人府中候值,户部一案牵涉到了礼亲王全龄,他也知道,更加知道皇帝于此事正在为难,听见内侍传旨,答应一声,和奕訢相视苦笑了一下,整理朝服,快步到了养心殿。
行了礼,皇帝没有让两个人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户部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这,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般没有担当的话?”
一句话出口就碰了个硬头钉子,载铨吓得一缩脖子,真是升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心情很是不好,倒要认真答对了:“是!回皇上的话,奴才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是管着宗人府的,我问你,亲王身犯律法,该当怎么处置?”
载铨心中暗叫一声:‘果然是为了此事。’赶忙碰头回答:“回皇上,朝中一品大员身犯律法,身为臣下者尚不敢妄拟处分,何况亲王之尊,超品大员?”
“笑话!全龄身为管理三库大臣,其身不正,暗中收受库丁贿赂,此事经三法司审明问清,已成定谳,众口一词皆指向全龄,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载铨不敢搭腔,眼睛胡乱转着,心中很觉得惊惶和尴尬。奕訢年轻人,刚刚入府办差不久,还可以不说话,他却非发言不可。心中又实在不愿意得罪礼王一脉,三月初的天气竟是急的满身大汗,局促不安。心中很是后悔,今天不应该到阁视事的。
“载铨,朕在问你话呢!”皇帝为载铨的苟且很有点不高兴了,声音也变得冷了下来:“礼王虽是朝廷亲贵,所犯的罪过也是着实不轻,你不要有什么回护之心,该是什么罪,就议什么罪。”
“是,奴才……奴才明白。”载铨干巴巴的答应一声,向上磕头:“不过,奴才以为,若是仅凭户部胥吏和几个书办攀咬之言,就轻易定亲王的罪,怕是于理不合。”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奴才想,总要有实据方可定谳。”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无言可答。载铨和奕訢跪在下面,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话说对了,以下就比较好办了,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奴才的意思,请皇上给一个期限,奴才下去查明之后,再行回奏。”
这句话出口,便成了蛇足,皇帝眼前一亮:“你查一下?也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礼亲王是宗室亲贵,总是要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不过,……”他的目光落到跪伏在下面的奕訢身上,心中一动:“这件事不用你来查了,老六?”
奕訢安静的跪着,听到皇上叫自己,赶忙答声:“啊,在!”
“你到宗人府任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除了上一次秀女征选之外,始终没有什么实务,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