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以为,是时候和中国商谈停战事宜了。再这样打下去,对中国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那,请哪一国出面呢?”
“还是请英国人出面。他们和中国为台海争端而不睦,想来能够在未来的谈判桌上,为我国争取更大的利益的。”
“也好。就请外务卿阁下和英国驻日公使联系吧?不过,日本人的鲜血不能白流,要让中国人大大的赔偿我们的战争损失!”
众人无不苦笑,中国人肯停战就已经是邀天之幸,还要让人家赔偿?而且,咸丰皇帝爱财是出了名的,找对方要赔偿,根本连想都不要想!但这等外交之事,本来就是要在谈判桌进行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无谓谈话,此刻也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到六月二十六日,趁着海战暂时停歇,由日本政fu委托,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向中国大清政fu的总署衙门递交照会,希望能够调停中日两国的战事,同时提出日本人的条件:停止两国敌对状态,开启谈判解决此次战争事件的通道。
至于天皇所想的,要中国人赔偿军费银子的请求,日本外务卿森山茂根本连提都没有提。
六月的天气,北京城刚刚下过一场并不畅快的小雨,空气中一片湿黏,这样的天气,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烦躁,而且精力不济,坐在宝座上,眼皮松弛,看他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就此睡着。
听奕跪着把话说完,他要死不活的眨眨眼,声调中一片懒散,“总署衙门是怎么答复的?”
“臣弟未敢做任何明确答复,只是说上奏皇上,请天子定夺,暂时将英国公使打发了出去。”奕说,“想来华尔琛也知道我大清规制,并未有什么怨怼之言。”
“你们都说说,此事该如何进展下去?”
奕回头看看,给甘滢使了个眼色。数载以下,甘滢已经成为总署衙门中位在奕、宝鋆、容闳、宝廷之下的第一干才;而且他的身份特殊,即便说得不对了,也不至于引来皇帝太多、太重的怒火,所以由他先进辞。
“臣想,”甘滢的身份虽然在场众人无不知晓,不过在公事上,从来还是以臣下自居,而不敢论及父子,所以他会有这样的自称,“日本先发虎狼,犯我旧有疆土,皇上命海军东渡迎敌,本是顺应天理人心,力保海圉不受任何侵略的壮举。但事到如今,海战大胜之下,日本主动遣使西来,已可看做是该国上下有心悔改之意,皇上宜乎念及日本百姓无辜,从宽处置,予该国上下以自新之道才是的。”
皇帝不置可否,又再问道,“还有什么人想说话?”
“臣不赞同甘大人的话。”供职于兵部的四阿哥甘沚越前答奏,“日本军力未失,海战看似我大清胜面居多,但日军海上舰队并未遭到彻底的打击,日后一旦给对方以此为时机,逐渐缓过气来,早晚又要成为我大清祸患!”
“甘大人这话臣不敢苟同。”甘滢立刻顶了回去,大声说道,“日本经此一役,如何敢再启事端?难道他们就不怕激怒我朝,将有灭国之祸吗?”
“这样看来,甘大人似乎不知道,西乡从道其人了!日本天皇在其率领军队成行,侵略我台湾之前,曾有诏旨,命令其停止行动。但西乡从道甘愿以一身化作盗匪,也要兵进台湾。”
“这又有什么关系?”
“行了!”不等四阿哥解释,皇帝先摆手,打断了儿子们的争吵,“战和未定,你们就先吵起来了?简直不知所谓!”这一下,兄弟两个不敢再争,低下头去。
“对日本的作战,不能停止。”皇帝打起精神,一语道破,“最起码,在日本全面投降之前,战事决不能停止!日本人进攻台湾,侵略我大清国土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则是朕多年来一直告诫尔等的,日本人上至天皇,下至庶民,求新求富之心无日无之,以日本的地理环境,非踏出大海,不能有任何发展。而在这样的意念驱使下,我大清便成为日本要走出列岛,向外辐射的第一障碍。”
“刚才甘沚说的西乡从道,甘滢,你要多多用心体察,不是说单指西乡从道其人如何,而是有西乡从道这样,甚至不顾天皇的谕令,也要强自出兵之人,在日本大有人在。这些人看起来是不尊谕旨的乱臣贼子,但在日本人想来,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不顾哪怕是来自皇帝陛下的诏令,也是可以接受的!你们想想,要是日本军中多有这样的士官,我大清朝日后岂有宁日?与其养虎为患,不如趁早下手,彻底解决掉他们!”
“皇阿玛……”甘滢一句话说错,迎面正撞上皇帝凌厉的眸子,吓得他赶紧跪倒,“皇上,臣是想说,日本托英国出面调停战事,我大清不好在台海争端之后,再行和英国发生不睦吧?”
“甘大人,您敢莫是忘记了吗?六月初八日,皇上万寿节前,在正大光明殿中曾有上谕,我大清上下众志成城,何惧英国之有?英国不来便罢,来了,也要他有来无回!”
甘沚冷嘲热讽的斜睨着他,口中问道,“皇上圣训言犹在耳,您怎么就说出不可得罪英国人的话来了呢?”
甘滢给弟弟问得一脸尴尬,支吾了几声,不能置一词。一边跪着的甘滪忽然出声解救,“皇上,从五月二十七日对日作战至今,户部已经支出军费银子超过八百万两之多,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臣恐有入不敷出之虞啊?”
皇帝瞪了儿子一眼,转头问阎敬铭,“可有那么多了吗?”
“是!”阎敬铭干巴巴的答说,“这笔银子还仅仅是战前支出,眼下我军舰艇伤损不明,士兵因战而亡、伤的数目亦尚未有确信。臣想,等下面的情况奏报上来,所花的银子还要更多。”
皇帝不屑的撇撇嘴,“打仗还有不花钱的吗?”他说,“至于士兵伤残阵亡,朝廷自然也是要予以体恤和嘉奖的,这笔钱,也不能省。但尔等若是以为,朕会为了心疼银子和士兵的生命,就终止这一次的对日作战的话,就错打了算盘!”
“甘滢刚才说,英国从中调停,我大清不好过多拂了英国人的面子。正好相反!朕以为,这一次若真是顺应了英国人的面子,才会给西洋国家以为,朕怕了英国——就凭这一点,朕也绝对不答应!”
“让左宗棠、何如璋分别派舰艇到达作战海域,传达朕的谕旨,对日作战,断不能停止!从七月初一日开始,重启战端!”
“皇上?”
“朕知道你怕什么。”皇帝缓缓坐直了身体,有些事尽管凭自己帝王之尊很可以就此推行下去,但若是不能将其中利害逐一给包括儿子在内的朝臣解释清楚的话,将来还会给有心人借此立言。特别是日后要进行的对日本登陆作战——他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剪除这个对中国危害最大的国度——的时候,更是如此。因此,不得不勉强自己,打起精神。
“……不能说你在害怕,该说你是在担心,担心英国可能会偏帮偏向,暗中、乃至明下里援助日本,是不是?”
甘滢不再多说,原地碰了个头,“知臣者莫过君。”
“你若是心存这样的想法,就可见你在美国这数年时间,全是用在攻读学业,而眼界从未开阔。”皇帝说道,“你们真的以为,英国人会插手到两个亚洲国家的战争中来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想一想,英国商人每一年要在中国赚取多少银子?获得多少利益?中日开战,对英国人而言,只会高兴,而绝对不会有任何不满!甚至可以说,英国人只盼着这场战争能够永久的打下去,他好从中渔利。朕知道,英国人偏帮日本,所图谋的,也只是银钱上的利益,只要由银子可赚,英国人才不会管日本的死活呢!当年……”
他语速飞快,几乎泄露天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在手中一扬,说到了另外一件事上,“这是辽宁巡抚左宗棠的奏折,朕真是搞不懂,凭我大清海军船坚炮利,远胜日本,怎么会输得这么惨?一艘远字级铁甲舰都给人家打成了残废?你们说说,应该怎么处置军中这些无用的混账?”
一艘铁甲舰和万天、万黄两艘一级炮舰返回旅大军港之后,左宗棠一边派人紧急抢修,一边把恩寿和自己的的请罪折送往北京,皇帝没有想到远征舰队会遭遇这么大的损失,心中的惊怒也是可以想见的,“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皇上,臣是奉旨管着兵部的大臣,如今海战不利,臣第一个就要负责,”李鸿藻和沈葆桢摘下大帽子,伏地不起,“臣自请处分。”
“皇上,臣弟想,海军虽遭遇一场失败,也未必是坏事。”
“哦?”
“是。”奕答说,“自咸丰二十一年之后,我大清海军扬威天下,各省纷纷请旨,筹建海军,固然是为保卫疆圉,但在臣弟想来,也未始没有急功近利之心在其中作祟。”
甘滢等人无不心中惊惶,偷偷看去,果然,皇帝的脸色立刻变得不是那么好看了,但一时不便发作,嘟起嘴巴听着,“而海军上下,也同有此心,都抱着大清海军天下第一,不把任何敌手放在眼里,所谓骄兵必败,正是此意了。”
“……日军在津轻海峡大败我军,固然是其用兵得法,出其不意所致,但也未尝不可看做是海军诸将心中懈怠,不知己、不明敌,甚至不知海战所关匪细,胡乱指挥……”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起康熙朝官窑的明黄五彩盖碗,使劲一掼,哗啦一声,茶盏摔得粉碎,“你混账!奕,你奏答之际夹枪带棒,分明的攻击朕躬,是不是?”
“臣弟不敢攻击圣主。只不过,皇上,讯息不通,而皇上所定战略,于时易世变之境,宜该允许海军将士有专责之权,临时可加以变通才是。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奕面对皇帝的怒火,却丝毫不畏惧,继续侃侃而谈,“臣弟这一点小心思,请皇上明察。”
皇帝气得一个劲的喘粗气,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让人看了又心疼又好笑,“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以为他的话是对的?朕是错的?”
“皇上,臣想,王爷的话固然失礼,但也是为国谋的诤言。海军行舟洋面,水情、风讯瞬息万变,也该是给他们一些临时自主权限,”
甘滪小心翼翼的说道,“而且海军将士都是皇上一力捡拔而起,胸中报国之忠,无可质疑,只要让他们能够有少许发挥余地,自能凭我大清远胜于日本的炮舰,全歼敌军,上复主知。”
皇帝呆呆的目光左右看看,似乎想从其他人身上和脸上得到一点援助,但最终的结果还是 让他失望了,所有人都是赞同奕,而不赞同他。
这让他分外觉得憋屈,原来自己除了是皇帝,根本不比别人强多少!“不能就这么饶了恩寿,命人传旨申斥!”
他故意放开这个话题,改谈其他,“不行,这也不行!朕要派人去舰上,当面申斥!”
“是。派人到舰上去,严厉申斥!”奕大声答说,算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面子。
“至于你刚才说的话嘛,朕想,料恩寿也不敢起什么自重的心思,就照此办理吧!”
“皇上圣明!从善如流,臣弟钦服无地。”正经事一说即过,奕心中亦自欢喜,也不吝惜抛上几句颂圣的话,让他的脸色逐渐好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