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比较起来,沈葆桢等人倒是一觉到天亮,等洗漱完毕,到他房中请安的时候,发现他双眼红肿,很吃了一惊,“王爷,您不舒服?”
“没什么,我不及你们,睡觉的时候会择床。”
“啊”沈葆桢记起来了,当年在山东,海军学院及衙门草创的时候,奕誴就为了水土不服大吃苦头,等到好不容易习惯了山东的气候和水土,皇帝一道旨意,又让他返回京中了。“这,是卑职疏忽,请王爷见谅。”
“算了。”奕誴摇头摆手,“今天该到哪里?”
“按照日方和我方的约定,今天是到神户海军操练所。下午的时候,中日两国海军将佐分别到对方的军舰上去参观。”
“这个什么操练所,是什么来头的?”
沈葆桢解释了起来——。
黑船事件之后,日本方面感于自身处于海岛,却全无一支可以拱卫海疆的水面部队的现实,一部分人开始计划并上书当时的幕府老中首座阿部正弘(老中是官名,首座老中相当于中国的军机处首辅大臣),请求开办讲武所、洋学所、海军传授所等。开启民智,增强国家实力。 同年(咸丰三年,1853年),幕府将军被逼签署了《日美亲善条约》。将军阁下感于日本技不如人,便取消了禁止各地建造大船的禁令并允许各藩大名在所属之地建造大型军舰。
经阿部正弘的起用和提拔,江川太郎左卫门、胜海舟、大久保忠宽、永井尚志、高岛秋帆等人开始致力于海防的强化,创设了讲武所和洋学所,并在咸丰五年的时候,在长崎成立了海军操练所,和大清的海军学院基本教制相同,都是雇佣、聘请荷兰教习,教育日本海军将佐以海上布阵操演之道。
另外一方面,幕府命长崎奉行筑后守水野忠德向荷兰人敦卡尔.卡尔裘斯——他是荷兰驻长崎出岛的商馆馆长——提出购买军舰一事,不过因为克里米亚战争,荷兰人拒绝了日方的请求。
日本人不死心,改为向荷兰人咨询创办海军的问题和可行性。这一次荷兰人答应帮忙——于是在咸丰四年的时候,荷兰国王派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的蒸汽艇森宾号到日本来,开启了日本创建海军之路。荷兰人派森宾号的舰长林肯大尉为舰队司令兼任海军传习教育班班长,并将森宾号赠与日本人,改名为观光号——这个名称来自《易经》里的“观国之光”,不是现在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我们在进入神户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观光号”奕誴孩子般的轻叫一声,“就是这艘船吗?”
沈葆桢含笑点头,“正是这艘船。”
“嗯,你接着说,接着说。”
“日本海军生员的选择,是幕府下令,由幕府的老中、若年寄(这都是官名)从幕府直辖的武士中挑选幕府海军传习生人选,学制两年,第一批一共有167人,其中选出了三名学生长,分别是永持亨次郎、矢田崛景藏和胜海舟。”
奕誴又是一愣,正待发问,却见沈葆桢含笑点头,显然是猜到他要问什么了。他讪讪一笑,“不是在长崎吗?怎么到神户来了?”
“咸丰九年的时候,操练所改名为御海军操练所,胜海舟任主管,后来因为火灾,于咸丰十七年迁到神户的滨御殿,第二年停办,明治维新之后,变为海军兵学寮,进而成为今天所见的海军兵学校。
“如今出任日本海军卿的胜海舟,海军副卿的川村纯义、海军副总裁槺疚溲铮心蔡锊种热硕际窃诔て楹>八逃隼吹摹R部晌绞侨瞬偶眉昧恕!�
“那军舰呢?日本人有多少军舰?和我大清相比又如何?”
以沈葆桢的沉稳老练,提及日本海军军舰的组成,也不禁面带哂笑,“日本只有一艘铁甲舰,名叫‘东’,这艘军舰的来历,还是很有意思的呢”
“哦?”
‘东’号的经历确实有点复杂。这艘船一开始是法国人为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南军制造,名叫斯通威尔号,后来因为法国人在美国内战中要严守中立而拒绝交付,想卖给丹麦人。但是价格又谈不下来,只好又卖给了南军。可是南军又败了,舰长佩奇把船开到了古巴哈瓦那,私自把船以一万六千美元卖给了古巴总督。
后来美国人又把船赎了回去,以四万美元的价格卖给日本幕府。结果是船还在太平洋上走着的时候日本就开了打,当打着星条旗的斯通韦尔开进横滨港的时候,幕府和明治双方展开了一场争夺战,竞相抬高价格向据为己有。但美国领事馆已经接到国内指示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谁都不卖,其实是在观测风向,要卖给胜利的一方,后来终于在1869年2月交给了明治政府,改名为‘东’号。槺疚溲锫柿斓哪桓>氖О苡泻艽笠徊糠忠楣τ诿髦握辛苏馑姨捉ⅰ�
奕誴听得乐不可支,“就是这样的一支海上舰队,居然也敢邀请我大清海军北洋舰队来参观?不怕丢脸吗?”
沈葆桢无以作答,“这只能说是夷人心性,不可捉摸了。”
奕誴又一次大笑起来,“走今儿个让日本人登我们的铁甲舰定远号去,也好让小日本开开眼”
神户的滨御殿海军兵学校的前身是长崎海军传习教育班,地点是设在长崎的出岛——日本人有围海造田的习惯和传统,幕府时代,为了和荷兰人做生意,特地在长崎填了一个占地不到2公顷的人工岛,叫做出岛;一来是和荷兰人做生意,二来是隔离他们。
岛上建有简单的学堂、校舍,用来让林肯大尉及其副手、军医、水手等多人教授日本生员航海及应用;造船及炮术;船具及测量;荷兰语言、算术、地理、庶务;发动机技术;火炮、鼓手等课程。
除了这样的文字学习之外,还有舰上实习,用来实习的军舰是观光号,舰上有自己的舰载小艇,但这种小艇是荷兰教官团专用的交通艇,日本人,特别是这些日本传习生是没有权利乘坐的,于是,日本船匠在荷兰人 指导下,练习制造欧式单桅小艇,后来经林肯建议,在海岸附近建立了短艇造船厂——一直到传习所搬迁到神户,学校附带着的制帆厂和锻冶厂也跟着搬过来了。
海军兵学校的主管名叫肥田滨五郎,他是长崎海军传习教育班第一期生员,和胜海舟是同学。学校有学生103人,分作三个班,正在上二年学制的最后一年的学习课程;教习也不再是荷兰人,而是由日本人自己担任,但同时进行派遣留学生到荷兰和英国深造的计划——留学西洋的计划,日本人却是走到中国人前面了。
由三条实美、胜海舟、西乡从道等人陪同着,奕誴一行人乘马车穿城而过,来到位于城市西北部的六甲山下;海军兵学校就坐落在山脚下。
学校的占地非常宽阔,较诸威海海军学院也不遑多让,站在学校门口看过去,是当年的幕府首席老中阿部正弘的手书,向学校里面看过去,是一排木制结构的房舍,明净的阳光下,远近的树荫在纯粹的日本式建筑的门廊上投下稀疏的阴影。
学校的门前占满了身穿同样的雪白服装的日本生员,在他们身边,靠近学校正门的位置,是一排年纪较大的日本男子,奕誴猜的出来,这大约就是学校的教习了。
看见有客人来到学校门前,为首了一个男子用日语呼喝几声,从腰间抽出长刀,在空中前后左右的挥舞数次,学生们齐刷刷的转向,列队向大门处迎了上来,“王爷,领头的就是学校的校长肥田滨五郎君。”
奕誴沉默不语。眼见肥田滨五郎带队来到身前,站在一边,手中的长刀在空中飞舞,吼了几声,他身后的生员同时鞠躬行礼,“王爷,他们在说,欢迎并感谢中国大清北洋海军的将士到海军兵学校来,对他们的教学进行指导。”
奕誴一愣,他读书虽然不多,但为人非常聪明,对日本人这种以既成事实来逼迫自己的做法非常不满,若不是尚顾忌着自己是领旨前来,几乎就要转身离去了。“我们不是只做参观的吗?怎么说到指导上了?”
三条实美若无其事的笑一笑,“阁下过虑了。指导一说,不过是以讹传讹,想来是学校的年轻人误会了。”
“大臣阁下,请您分清楚这其中的主次,我等此番到访贵国,皇上交办的旨意中,也是为增进两国海军往来,绝对没有彼此指导之言——违旨而行的事,本王是绝对不会做的。”
“请您放心,亲王阁下。我们日本人也绝对不会用故意的恶意行为,来置亲王阁下于危境的。”
奕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撒谎,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最好如你所言,否则的话,太政大臣阁下,发生的场面就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了。”
虽然对三条实美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非常不满。但自己是代表大清朝政府而来,两国之间的礼仪还是要继续保持,奕誴向肥田滨五郎点点头,满和煦的说道,“因为我等的到来,惊扰贵校上下,本王表示歉意。”
“正好相反,尊敬的亲王阁下,能够接待来自同为亚洲强国的中华亲王阁下一行,是敝校及在下的荣幸。”行礼过后,肥田滨五郎侃侃而谈,“亲王阁下,请这边走。”
第122节 惇王出使(8)
由肥田滨五郎、众多海军兵学校生员和日本官方人员共同陪同着,奕誴一行人在海军兵学校中转了一圈,他不大懂海战军事也还罢了,沈葆桢、丁日昌、杨廷辉、吴长庆,特别是邓世昌、方伯谦、刘步蟾、林森森等人,最关注的还是日本海军所研习的海上操舟技巧。一路走来,一路询问——彼此都称得上是专家,也不必弄那些虚假的东西来蒙蔽。
奕誴一边听着郑刚的翻译,一边随口问道,“如今贵国的海军,共有多少艘军舰啊?”
“共有36艘。”肥田滨五郎漫声答道。
“很多啊。”奕誴说,“不知道战力如何呢?”
“比之贵国,怕是远远不如。”
来的路上,奕誴听沈葆桢和他简单的介绍过,日本海军的舰船确实不少,但首先,这其中包含有12艘运输船,另外的24艘炮舰也多是和在越南近海一战中,给大清俘虏的法舰德斯丹一样的铁制木胁船,论及排水量和作战能力,不及中国的铁甲舰远甚。
而且,这其中的丰锐、孟春、雄飞、开阳、回天、蟠龙和千代田号,都是幕府末期,由日本各藩大名主动捐献给幕府将军,或者是应命抽调的。咸丰十八年的时候,天皇睦仁在大阪的天保山湾检阅这些舰船,共计有六艘军舰参加阅舰式,而总吨数才不过2,000吨
一路说着话,一路走进学校,进入到主体建筑群,迎面的一大块硕大的石壁,上面镌刻着一段话,“……光耀皇威于海外,非海军莫属,当今应大兴海军。然而草创之今日,国内叛乱尚未平定,军事费用巨大,非国力所能承担,况且,首先应网罗精通技艺之士,以从事海军训练,编制和造船冶炼等方面工作。有鉴于皇国精通上述技艺之士甚少,故兴办学校为建设海军之根本。拟在兵库创办学校,以建立海军之基础。”
在这段文字的下面,还有一段小注“海军之事为当务之急,应从速奠定基础。”
听郑刚给自己翻译一遍,奕誴频频点头,“这番话倒说到本源了。和我大清皇帝一力操办海军学院之圣谕,也有几分契合处呢。”说着转身,“这是谁的话啊?”
“上面一段话,是海军卿胜海舟阁下所言;下面的一段小注,是我国天皇陛下的谕旨。”